千金

    竞演首日,三名丫鬟在水玲珑的带领下,天未亮就涌入杏雨间帮白琼音打扮。

    铅粉匀涂,珠润雪白,桃红胭脂明艳,眼尾拉长上扬,两抹斜红如弯月,竖于太阳穴。

    拂云眉,樱桃唇,焰金钿,点染妆靥。

    高鬟危髻,满珠翠,华贵无双。

    白琼音每次眨眼,都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变得更加陌生。

    待妆发齐全,她顶着沉重数倍的脑袋艰难起身,连略低低头都不敢,走动时只僵着脖颈,用余光扫视地面。

    “白姑娘不必担忧,竞演期间,我们都会搀着您的。”丫鬟翠岚看出白琼音不适,巧笑安抚。

    白琼音软声道谢,在屋里子来回踱步,努力找回仪态。

    直练了半个时辰,才能在行走时做到目不斜视,优雅从容。

    换好上赤下蓝搭配的齐胸糯裙,佩之披帛,全套装束总算完成。

    三位丫鬟两人搀扶,一人斜抱琵琶站在后头。

    “姑娘,千万提着点神,多年辛苦,成败可就在这一遭了。”翠岚在她身侧唇不动而声出,认真告诫。

    白琼音双手攥紧又松开,反复数次,最终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脯,屏息凝神。

    “有请白琼音白姑娘出门!”守在外头的水玲珑忽然高声宣告。

    屋门左右分开,在热烈的欢呼中,以白琼音为中心的四人小队缓步而出。

    数名仆从开路,确保她登上一楼高台的路径上无人阻碍。

    两名七岁左右的小童站在前方,一左一右扬撒花瓣。

    所有楼层都站满了围观的客人,形形色色,或审视,或揶揄,但更多的,则是对她由衷赞美。

    白琼音扬起练习过千百次的微笑,尽量从容迈步。

    不过是下几层楼梯而已,当日眨眼间便能到,如今却漫长得可怕。

    白琼音后背隐隐出汗,明明被翠岚等人搀得极稳,脑中却还是不断闪过当众摔倒的画面。

    她表现得是否得体?惹人笑话了嘛?

    那些盯着她窃窃私语的看客在议论什么?可是在嘲讽她步履僵硬?

    刚刚的步子迈得大了些,不够庄重,这步又太过谨慎,险些连累身边人乱掉节奏。

    白琼音处处反思,步步谨慎,当翠岚终于扶着她站到高台,她竟生出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昨日明明做足了准备,心态也沉稳,没想到刚登台就开始慌张。

    真是……

    苏妙蓉与秦茹站在高台两侧,与白琼音稍稍搁开距离,将最中央的好位置让给她。

    因着她的小考成绩次次都是甲等,才得到这份压轴登场的殊荣。

    水玲珑紧随其后,站在侧面,语调激昂,依次向满楼的宾客们介绍这三位乐伎。

    苏妙蓉和秦茹亦被好好打扮了番,妆容精致的程度与白琼音不相上下,各有特色。

    秦茹面相乖巧,画的是楚楚动人的鸳鸯眉,更添我见犹怜的气质。

    苏妙蓉性格活跃,回鹘髻尖耸夺目,服饰火热大胆,令满楼宾客心神飘荡。

    白琼音悄悄瞟着两人,暗自赞叹,只觉如仙女入凡,怎么看都看不够。

    因太入迷,当水玲珑介绍到她时,还险些误事。

    “奴家白琼音,新晋琵琶伎,这厢有礼了。”回过神的白琼音欠身,对着四周的宾客施施然行礼。

    未等她抬头,几欲掀翻楼顶的欢呼扑面而来,声浪浩大。

    白琼音惊得身子轻颤,不断告诫自己要沉住气,顿了顿,总算沉住气,站回到原位。

    这阵势,三年前,前辈们竞演的时候,三人也都见过。

    但那时只是旁观,与今日亲临时承受的压力,可谓天壤之别。

    水玲珑似乎也没想到看客们的反应这般热烈,足足让了一盏茶时间的掌声,才重新控住场子。

    其实早在竞演前,白琼音的名声就已经很响了。

    毕竟历代见习伎小考,次次都能拿到甲等的,只有这么一位。

    加之薛晴山在城内位高权重,他精心养出的乐伎,着实让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见场子热得差不多,水玲珑说了几句开场词后,终于宣布竞演开始。

    排序为秦茹、苏妙蓉、白琼音依次登场。

    每人每日只弹一曲,奏毕便由看客们往台上扔赏钱。

    等足一炷香的功夫,扫台伙计会将赏金收拢计算,汇报给水玲珑,让她当场念出金额。

    三曲完毕,是胜是负,立竿见影。

    此这等磨人心志的竞演,共计三十场,恰好一整月。

    月末,三位姑娘的赏金额度将会折算成分数,与先前六年的小考成绩叠加。

    最优者,则为首席。

    这要考验的不仅仅是技巧,还有心态、魅力和临场反应。

    此种法子严选出的首席,才会声名远播,千金不换。

    精美的妆容下,藏着三张毫无血色的小脸。

    先前登场还好,越滞后越是煎熬。

    白琼音坐得端庄,眼见两位同伴登场退场,银钱漫天,几乎连正常呼吸都做不到。

    人潮拥挤,无论是薛晴山还是穆寻,她都没看见。

    当顺序终于轮到自己,翠岚等人扶她坐在表演席上,递过琵琶,确认她裙摆放置得妥当,妆容也无误后,皆悄然退下。

    小小的坐席,刹那间变成孤岛,只留她自己面对不可测的惊涛骇浪。

    白琼音挺直腰杆,纤指按住品阶,静默片刻后,缓缓拨出第一个音。

    今日梳妆,无论是薛晴山送的金钗,还是穆寻赠的玉簪,她都没戴。

    她知道,未来这段路,只能靠自己。

    多年辛苦不寻常,她对曲子的理解,早已熟刻在心。

    她从没失过甲等,这最重要的一关,也不会输。

    无论未来等待白琼音的是什么,她都要拿到首席之位。

    * * *

    一曲满堂彩,竞演首日结束时,白琼音以一千二百两赏额的绝对优势获胜。

    苏妙蓉八百三十两暂居第二,秦茹则是六百五十两,落在下风。

    结果宣布,三人在万众属目下各自回屋后,胜者未喜,败者未悲。

    只余下听过天文数字的震惊。

    夏都知眉开眼笑,亲自找到各位姑娘进行夸赞,直言这才刚开始,后头的打赏定会更加可观。

    “阿音呐,从泽仙坊成立到现在,琵琶部首日竞演的赏额,就属你得到的最多!”夏都知热络地攥着白琼音的手,不住地赞扬,“真不愧是薛公子当年看中的人!厉害,厉害啊!”

    白琼音被她捏得手掌吃痛,纵然被旁人百般恭贺,却仍没有太多欣喜。

    一千两百两。

    短短一天,只一曲,她居然就挣了这么多银子。

    虚幻,不真实,如在梦中。

    她自幼贫穷,对超过十两的银子没什么概念。

    那当得到贾家赔偿给她的那比钱,已然认做是巨款,兴奋激动了很久。

    这些年,她感念薛晴山厚待,总忧虑着将来究竟要挣多长时间的钱,才能填补上他的投入。

    十年?二十年?

    还是一辈子?

    白琼音设想过很多种时间,唯独没料到,答案竟会是一曲。

    苏妙蓉和秦茹均是被父母卖给泽仙坊的,按照规矩,能分走赏金的十分之一。

    至于白琼音这种有主之人,东家得的利润,则会跟泽仙坊五五开。

    她神情恍惚,下意识去想当初父母把她卖给薛晴山的价格。

    多少来着?

    一两?二两?

    白琼音忽然心里发酸,扬起头盯视房梁半晌,才堪堪将眼泪的收回。

    这世间的贫富之差,宛如天堑。

    她聚集到的泼天财富,像是道道枷锁,将她绑得密不透风。

    而锁链的尽头,则掌握在薛晴山手中。

    卸去妆容,望着首饰盒里那枚剔透温润的玉簪,她心沉如灰。

    白琼音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可能离开薛家。

    那些荒诞可笑的念头,还是尽早散了吧。

    * * *

    竞演初期,白琼音的优势始终很稳定。

    但到了第七日,她发现苏妙蓉得到的赏额逐渐增多,两人间的差距也越来越小。

    白琼音原本以为自己挑的曲风欠佳,休憩时认真调整,确保会献出最完美的演奏。

    她精益求精,曲意贯通,便是水玲珑以最严苛的目光看待,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宣布结果时,她与苏妙蓉是赏额,居然只差了十两。

    险胜。

    白琼音犹如被重锤擂击,头晕阵阵,险些没能站稳。

    这种有错无处寻的感觉让她窒息,找不到努力的方向,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步步紧逼。

    哪里不足?

    她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

    眼见白琼音浑浑噩噩,不明就里,水玲珑私下找到她,悄悄点出问题的关键。

    “阿音啊,你可知道,风情是怎么回事?”水玲珑轻轻叹了口气。

    “风情?”白琼音试着做出几个微笑的表情,问道,“可是这样?”

    水玲珑摇头,无奈道:“就是差在这儿!若论勾人心魄,阿蓉那孩子算得上天赋异禀,你就迟钝了些。”

    见她还是不解,水玲珑索性将话说开:“阿音呐,你容貌出众,才情过人,若是长期相处,自然能得知妙处,可来这儿的男人,往往会被更直接的东西吸引。”

    “葳蕤班解散前上的那节风月课,你还记得吗?”

    “想成为首席,技巧娴熟只在次等,最要紧的,可不是这个。”

新书推荐: 就当我日行一善 向晚行止 别误会 雪融夏至 绿玫瑰的盛开 纸窗户 钟情妤你 小狗和骨头 偷得侍卫半日闲 打排球的西谷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