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圣殿角落里，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正沿着墙根蹑手蹑脚走着。

    小点的人影很不满：“本少主堂堂少魔尊，为什么要这般鬼鬼祟祟？”

    他声音略大了些，吓得他身边那道高些的身影一缩：“小祖宗！你小点声，不然等下要被那群侍从发现了！”

    宗政姝急火火地捂住崇凛的嘴，紧张四望，见周围无人，才稍稍放松了些。崇凛身边那群侍从严格得很，尤其是领头的那个虎背熊腰的荣广。

    若是偷偷跑出圣殿这事被荣广发现了，崇凛身为主子没什么事，可她怕是会被打个半死！

    不过，好在崇凛以前从未想过偷偷外出，他的侍从们对此也毫无防备，整个圣殿如同一个木桶，看似滴水不漏，实则一捅就穿。

    崇凛有些不耐地将她的手扒拉开，压低声音说：“知道了知道了！手拿开，别碰本少主！”

    “好好好，”宗政姝小心打量着周围，“但我们等下需要翻过一面高墙哦。少主若是不想让我碰你的话……就得自己爬了。”

    说着，两人恰好走到高墙边。宗政姝低头看着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崇凛，后者抬头看着高不可及的墙。

    崇凛身居魔尊之位，按理说在整个魔界都是举足轻重、呼风唤雨的存在。可他现在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孩子，就连爬墙头都做不到。他神色越来越沉，整张脸逐渐皱成包子，可墙外的喧闹人声阵阵呼唤着他，是他一直向往着的、从未触及过的自由。

    良久，他拧眉冷哼一声，转向宗政姝伸出手，撇嘴命令道：“抱本少主过去。”

    宗政姝忍住笑，蹲身将他一把抱起。崇凛稳稳坐在她臂弯中，今日他没有穿那身狐皮大氅，披了身寻常黑袍，带着宽大的兜帽。兜帽下，他的脸因郁闷不满而皱起，在夜色中泛着模糊不清的绯红。

    “少主，抱稳了。”

    宗政姝牵着崇凛的手环住自己肩头，收手时指腹擦过冰冷项圈，带起一阵紧张又兴奋的战栗。她抬头打量了眼面前的高墙，近来她日日拼死斗兽，体术大有进益，面前这个高度，哪怕她被项圈封印着，翻过去也不在话下。

    她环视四周，退后半丈，而后腾身而起，足尖点在墙面几次借力，随后单手攀住墙头，身体用力一翻。

    扑簌簌——一阵衣料振响，宗政姝抱着崇凛越过高墙。因惯性而停滞空中的那一刹，两人齐齐愣住了。

    夜如白昼，灯似游龙，广阔而喧闹的世界如画般展开在两人面前。

    宽阔街道向四面延伸，车水马龙并行人如织，摊贩、戏耍、食集挤满道边。喧闹人群擦肩接踵，有的同友人畅聊大笑着喝酒吃肉，有的和小贩声嘶力竭地讨价还价，有的围在戏耍班子前高声喝彩。

    热闹与繁盛扑面而来，自由震耳欲聋。

    宗政姝利落着地，视线怔怔望向不远处的喧闹人群，一时有些出神。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有月余，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圣殿外的世界。

    从前在她的想象中，魔界是一个黑暗、混乱又危险的地方，而眼前的一切，与她的设想竟如此不同。

    崇凛不知何时从她怀中挣了出来，朝不远处的集市走去。见他逐渐走远的背影，宗政姝猛地回神，立即将兜帽拉低了几寸，抬脚准备混入不远处的人群离开。

    ——这便是她偷偷带崇凛出来玩的真正目的。

    宗政姝脚步极快，心中紧张又快意，她才不想像个奶妈一样，天天哄这个喜怒无常的小孩开心。

    “你去哪儿？”一道清亮但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本少……我在这儿呢！”

    听见崇凛的声音，宗政姝不自觉瑟缩了下，颈间被项圈围住的肌肤条件反射地开始发痛。她忙朝着崇凛跑过去，欲盖弥彰说着：“哎呀，我看错了，还以为那边那个小孩儿是你呢！”

    崇凛像是被喧闹集市吸引了注意力，并没有识破她拙劣的谎言，只抬头平淡无波地瞥了她一眼，便朝集市走去。

    宗政姝跟在崇凛身后，心下遗憾的同时，又有些惊魂未定。方才她怕是被自由的空气冲昏了头脑，竟就这样仓促地走开了，还好崇凛没有发怒！

    若是他发了脾气，取出那只操控她脖颈上‘锁灵环’的小弓一拨，她的惨叫声怕是要响彻这喧闹的集市！

    不能莽撞，必须找个更稳妥的时机……宗政姝正心有余悸想着，身前的半大小人儿开口了：“我不是小孩，以后，不准这样叫我。”

    “可你看上去才……”宗政姝按住脱口而出的话，改口顺从道：“好，不叫你小孩。”

    崇凛皱了皱眉头，开口想解释些什么，斜刺里突然挤出一个壮汉，将他撞了一个趔趄。

    “什么人！竟敢……”崇凛怒斥声刚出口，又被另一个方向挤过来的人撞了个踉跄。他个子太小，魔界之人又大多高壮，他根本进不了路人的视野，被撞的几次险些摔倒。

    宗政姝混在人群中，刚想装作被挤到一旁偷偷离开，衣袖却突然被扯住了，一道有些狼狈的声音闷闷传来：“你……牵着我走。”

    她回头看去，崇凛手指牢牢攥住她外袍袖角，一双被灯火映得熠熠生辉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看起来愠怒又有些窘迫。

    再次错失良机，宗政姝在内心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握住崇凛的手，牵着他走在人群中。

    崇凛被宗政姝牵在身后，视线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了一刹，而后眉头几皱几松，许久后才下定决心般开口：“……我真的不是小孩。”

    “你说什么？”宗政姝没听清，以为崇凛是嫌此处人多，便抬手指了个方向对身后的人说：“那边清净些，我带你去那边吧。”

    崇凛跟在她身后，由她牵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人声鼎沸中，他轻声开口：“其实……我已经活了，一百二十五年了。”

    他抬头望了眼身前的背影，又看向着两人牵着的手，随即攥得更紧了些。

    宗政姝专挑人多的地方挤，挤得身上都出汗了，还是没能挤掉身后的小尾巴，反倒是自己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她有些泄气地钻出人群，牵着崇凛在一个小吃摊前停下，无奈地低头问道：

    “歇会儿吧，你饿吗？想吃东西吗？”

    “嗯……”崇凛微微抬着头，打量着眼前小摊上摆着的一串串食物，皱眉问道：“这些，是什么？”

    宗政姝被问得一愣，低头认真辨认了半晌，坦诚答道：“我不知道。”

    “两位是从人间来游历的吗？这可是咱们魔界最常见的小吃啊！”

    摊主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哪怕坐着也像座山。他朝着两人热情笑道：“这叫捱冬串儿，火系魔兽的肉裹了火系灵果做的！吃了通体热乎，浑身是劲儿，过冬必备！来两串？”

    “吃吗？”宗政姝低头问崇凛，见他眼睛认真盯着肉串，便猜到他想尝尝。于是她一边从袖袋中掏灵石一边对摊主说：

    “就要一串吧，多少灵石？”

    她在圣殿这一个多月不是白待的，她旁敲侧击了解了不少魔界生存法则。灵石是这里的通用货币，这段日子她想方设法地攒了一些，但这些灵石可不能都花在吃食上了，等下她还有大用处，于是她打算只买一串让崇凛尝尝。

    不承想，还没等她掏出灵石，一只细瘦小手攥着一大把灵石递给摊主，稚嫩声音带着几分命令意味：“两串。”

    宗政姝低头，看见崇凛微皱着眉望向她：“你和我一起吃。”

    “哎嗨，用不了这么老多！”摊主朗声大笑，从他手中取出一枚灵石，而后一边取了两串捱冬串儿刷酱料，一边对宗政姝说：“这小孩儿真可爱！是你弟弟吗？”

    “我不是她弟弟！不对，我不是小孩儿！”

    崇凛不等宗政姝回答，就先愤愤抢白，奈何他的短手短腿和小包子脸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反逗得摊主笑得更大声：“哈哈哈哈哈！好好好，你不是她弟弟，也不是小孩儿，但你可爱，对吧？”

    崇凛这才反应过来他忘了否定‘可爱’这一评价，拧眉开口就要反驳：“胡说，我才不……”

    “好了好了，”宗政姝见他要发脾气，怕事态闹大，连忙挡在他身前，接过摊主递来的串串儿打圆场：“他人小脾气大，大叔别当真。”

    “大叔？哈哈哈哈哈……”摊主又是一阵大笑，笑得摊子上的串串都跟着颤动：“你叫我大叔！哈哈哈，我才十八！可别叫我大叔！”

    “……十八？”宗政姝诧异地上下扫视了摊主一眼，五大三粗，一身横肉，满脸胡茬，怎么都不像十八岁的样子。

    “小姑娘，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魔界的机理，跟你们人间可不一样！”摊主边笑边摆手，笑够了缓了缓气息，才认真解释道：

    “我们的外表啊，不是随着年龄长的，而是跟着实力走！实力弱的时候，就是一副小孩儿样子，实力巅峰，便是青年模样！等什么时候实力衰退了，样貌也就变老啦！”

    说着，他还‘砰砰’地拍了拍自己胸口，朗声道：“别看我今年才十八，我十二岁就长这样了！哈哈哈哈…… ”

    宗政姝对这一新认知震惊不已，懵懵然接了几句话便牵着崇凛走了，一边走着，一边思考这种奇妙的生理，就连紧攥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也没有发觉，直到手骨被攥得痛了，才回过神来：

    “嘶……轻点，怎么啦？不喜欢吃吗？”

    崇凛皱着眉头，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手中的捱冬串儿一动也没动。宗政姝以为他是不敢尝试，举起手中的小串咬了一口，品了品说：“好吃的，辣乎乎的，你试试？”

    崇凛皱眉看着手中的捱冬串儿，片刻后摇了摇头，随手扔到一旁，低声喃喃：“……没用。”

    油润多汁的肉串滚到某个脚底，被‘扑哧’一声踩烂。

    “怎么啦？”宗政姝见他情绪不佳，将他拉至一旁，又在他面前蹲下，语带关切问：“不开心吗？是想回去了吗？”

    可别啊，她还没找到出逃的机会呢，宗政姝心说。

    崇凛眉心紧紧拧着，垂着眼摇了摇头，有些蔫头巴脑，全然不复平日里那副不可一世的少主模样。他几次开口，欲言又止，最后颓然低声说：“那个人说，这是魔界最常见的小吃。”

    “嗯……”宗政姝抬头张望了下，确实看见不少人手中都握着捱冬串儿，“对呀，很多人都在吃呢。”

    “可我不认识，”崇凛抬头看向宗政姝，夜色中他眼底深暗一片，“我被选作圣殿的继承，做这魔界的尊主，可我连这里最常见的小吃……都没见过。”

    听着他用孩童的稚嫩声线说着这般沉重的话，宗政姝一时有些愣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崇凛却没等她答话，随手指了指路边的几个人：“那个人，那边的几个，还有他……”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席地而睡的乞丐，声音极低：“他们，都比我好。他们……自由。”

    “……为什么你不能出圣殿？”宗政姝忍不住有些心软，和声问道：“是那个侍卫荣广不允许吗？可……他不只是个侍卫吗？”

    崇凛皱眉摇摇头：“不是他，是先尊……我应该叫他父亲。”后半句声音闷闷，分明是不太情愿。

    “先尊？”宗政姝偏头想了想，才理清崇凛口中的先尊便是老魔尊，有些不解：“他为何不让你离开圣殿？”

    却没等到崇凛的回答。他垂头沉默着，片刻后抬头指向另一个方向：“那些，你想要吗？我给你买。”

    宗政姝顺着他小手望过去，看清是一个卖首饰的摊子，摆摊的老婆婆笑得慈祥，正帮一个年轻女孩试戴头饰。

    “给我买东西做什么？”她有些诧异地笑了，摇头道：“我不想要这些，不必给我买。”

    她只想离开。

    “你陪我玩儿，我给你买东西，不应该吗？”崇凛恢复了那副说一不二的模样，抓着她的手就朝首饰摊子走，一边走一边说：“别的女孩子都戴首饰，你没有，很难看。”

    宗政姝一阵无奈，只得跟着崇凛来到首饰摊子边，随手挑了个金红宝石做的头饰说不错。她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夜色渐深，心中发愁。

    若再不找到机会出逃，今晚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正想着，她身体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惊呼之声四起，人群骚乱起来。一旁戏耍班子出了纰漏，不小心将关着魔兽幼崽的笼子撞倒了，十数只幼兽支哇乱叫着四散奔逃，见人就咬。

    街上行人本就拥挤，此时更是炸开了锅，你推我搡地乱作一团。

    崇凛被撞得一趔趄，随即攥紧了宗政姝的手，声音紧绷：“牵紧一点，不许……”

    话未说完，一股大力从侧面撞过来，把两人交握的手撞开了。

    纷乱人群挤来挤去，崇凛被人潮带着跌跌撞撞半晌，才来到了人少些的地方。刚一站定，他便回头向四周望去，宗政姝的身影早已不见踪迹。

    “宗政……？”

    集市喧闹，将他的声音尽数淹没。

    “……给过你一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