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死如灯灭

    原以为新帝即位,气候大变,从前步步高升的下属却忽然挑此时套近乎,会有许多枝节事端。然而他只是与我闲谈了几句近况,就像吃得好不好啊,要处理的事务很多之类的。

    我大概猜出他是哪里的人,只是他不主动说,我也不想问。配合他上演一场貌合神离的寒暄。

    佛殿旁边一间稍小些的庙堂内,人迹寥落,只有几名穿着朴素长袍的僧人正在为两侧的长明灯添油。

    我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小九子说:“殿下,稍等。”

    然后跑向僧人,要了一盏莲花形状的红烛,向屋中的长明灯阵走去。

    他借着火苗点燃莲花烛芯,接着捧起灯,很是郑重地放在了高台上,一双纤长的手合十,凝神闭上眼,静默了少许。

    我歪过头细细地看着他芙蓉般庄重清澈的面颊,有些玩味地眯起眼睛:“小太监,你方才还说这里的神拜了没用,现在却为佛祖请灯焚香,是在许什么愿呢?”

    “我并非许愿。”

    他睁开眼,淡淡地笑了笑,声音有几分落寞,“这里的神已经死了,我是来祭奠祂的。”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有些惊艳于这种表述。

    “这里的神已经死了……”我重复了一遍,隐隐体略到一阵戚然自魏晋五胡乱华。九州割据,乱世风雨飘零,天下疾苦无神问津,正像是诸神陨落,暗无天日。在这份意境之下,这话更多了几分悲天悯人的感觉。

    “你这说法真是十分特别,又很贴切。”

    他似乎很诧异:“公主过誉,这不是很普通的常识吗?”在我敬慕的眼神之中,有些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地说,“无论是嘉央贡塞殿内的文殊菩萨,还是正殿莲花台上那位释迦摩尼,都是古人,一千多年前就死了。”

    喔,原是这么个意思。我理解错了,忍俊不禁地明白过来,有些话不要刨根问底才更有深意。

    不过他的话虽荒诞,却逗得我心情好了许多,笑着骂道:“好啊,你可真会胡说,差点被你感动了。”

    说笑时,一名年迈的公公迈着丝毫不显勉强的步伐,一路小跑着来到佛堂外,捏着嗓子的洪亮高音清晰传来:“太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驾到。”

    “本宫还有别的事情,不能与你再叙家常。”我匆匆作别他,抬腿向外院走去。

    小九子谦恭行送礼:“殿下再会。”

    好笑,谁要与他再会。

    妙昇寺正门前的广场,方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闲谈的人群此刻排成乌泱泱一片,大家各自作眼观鼻状,垂首跪在寺外空地接驾。

    场面安静得能够呼吸相闻。

    我耐着无聊等了好一会儿,一顶簪满了金色花纹、堆叠得像宝塔高的发髻摇摇晃晃从台阶尽头升上来,发髻之下慢慢地漏出贵妇人肃穆严整的面容。正是太皇太后。

    “免礼平身吧。”我看着那双青云绣鞋阔步从面前经过,暗自感叹娄氏真是一点儿不见老。

    岁月无法消磨她的贵气,权势与顺遂自会填平她眼角的沟壑,她容光焕发,像头顶的凤冠一样崭新。

    跟随在太皇太后身后的另一名温婉妇人将我搀了起来。

    她擦过茉莉粉的面颊带起一阵香气,牡丹花似的唇瓣说话时像唱曲儿一样悠扬:“太皇太后要先去珈蓝殿听主持解经,得等上一个时辰。摇儿既然在这儿,陪母后四处看看,散散心吧?”

    我已经走了不少路,但也不好驳她的面子。迟疑少许,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同她在寺内散步。

    名曰散步,就是散装的走路,走得十分没有结构感。太后不问,我不说话。太后一停下,我就停一下。

    孩子见到父母难免是有些紧张的,更何况太后只是我的养母。她并不比我年长多少,正是那种“皇帝十六她十八、将军丞相一把抓”的青春俏寡妇。

    我不知道怎么跟同龄妈相处,又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不知所措地清了清嗓子问候道:“母后最近过得尚好?”刚说完便知失言,她这个月才刚死了老公。

    没想到,太后却意外地笑逐颜开,朗声说道:“其实很不错,不瞒你说,起居活动心情自在了许多。”

    她本就温婉大方,说话时像杨柳岸晓风拂过,抬手将鬓角的碎发挽到耳后,更显得轻快悠扬,“对了,扶摇的婚事可有着落了?”

    我五味杂陈地看着她笑,心里忍不住想哭:“暂时还未定论。母后不知,段丞相扬言要将女儿许配给的太监做对食。”

    “不会的,自古没有太监娶妻的道理。”太后却是很不以为意。

    我们恰好走到一处佛殿,她拿来三支香递给我,又拿三支就着烛火慢慢引燃,“何况你是大齐公主。段摄那孩子即便跋扈任性,也是与你一起长大的,不可能做得如此出格。”

    我本就对太后的立场不抱什么期待,听到她这样说也丝毫不失望。她终归不是我的母亲,所以偏爱那名年轻有为、功绩显赫的公子做女婿,远胜过一个不听话的女儿。

    “好,母后所言极是。”我不打算反驳她,只是接过檀香。

    可我无一字说她不是,反倒更成了一种罪过,太后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良好的教养还是让她保持着不温不火的语气:“扶摇,你这是什么意思?哀家也不过是怕你年轻出错。”

    这话说得稍嫌虚伪了。

    先帝登基时二十出头,段少嬴如今不过二十有四,她做了寡妇也还很年轻,怎么从没见人怕他们出错?可见错误不在于年龄,至于在什么呢?

    很微妙,不适合我把握。

    我只清楚一点。齐国大多数人都默认金宜长公主与段少嬴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太后也属于这大多数。

    众人皆称我们佳偶天成,至于他对我有意无意的刻薄或嘲弄、我们过往的恩怨,他们则一概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没人在乎我喜不喜欢。我是段摄前程似锦的锦上添花,是他功成名就后夺得的某种奖品。我的心情不仅不重要,反而还要被挑剔不懂事。

    “扶摇,你好好想一想,段摄无论门第、身份,哪点配不上你?你竟要退婚伤他的面子。他年轻气盛自然不乐意。”

    我不作声,将手中的香插进铜炉。

    太后长吁一口气,曼声道:“其实你现在服个软,将矛盾化了,婚事还可以如期举行。兴许是最好的结果。”

    我不得不提醒她:“母后,扶摇的哥哥姐姐刚被他年轻气盛地处死了两位。”

    “那么,你和别人不一样,哀家相信以你的本事,一定能在他身边活得下去。”

    太后青灰色的眼珠平缓地从佛像转移到我的身上,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冷漠与慈悲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并存。

    看我时冷漠,看佛时慈悲。

    真是够奇怪的。有次我向先帝写奏书,她百般规劝要做女子“擅长之事”,认为我连三两小吏贪赃都处理不好,现在却断言我嫁给段少嬴能有好下场。我想不明白,自己的本事为什么可以忽大忽小。

    “哀家知道你心性高傲,一定看不上哀家的主意,”太后叹了口气,“但我也是在后宫之中摸爬滚打到今天的,又怎么会害你?再长大些,你就会明白了,婚姻哪有那么多美事?”

    她将我拉近到身前,手柔软而带着桂花油的香味,我很抗拒,但她很坚持这样做了。

    一个平日里自称无缚鸡之力的宫闱女子,握力让人挣都挣不开。

    我站在她身前,又听她语重心长地说:“举案齐眉,无非是你我这样的女人家卑躬举案,人家赏脸了才肯与你齐眉。”

    也许是我脸皮多吧,一点儿不憧憬别人赏的脸面,故而对她苦口婆心的样子无感。

    相顾无言时,恰好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夹杂人语声,太后不再多言。

    几名太监装扮的宫人走进来。

    为首的正是那名年迈而手脚利落的胖公公,说话时有几分气喘:“太后娘娘、长公主安康。长公主原来在这处,让老奴好找。太皇太后娘娘请公主去鸣泉亭一趟呢,请随老奴来吧。”

    我又作别太后,去鸣泉亭见太皇太后。这宫里的寡妇可真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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