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不如故

    赶在这个时候回邺,可见高湛认为自己的命很硬。

    自接到消息以来,我心里就衡着一团气,依稀觉得这场宴会不得安生。

    临行前,下人去准备车马的间歇,周生梦也急急奔赴后苑来见我。按礼门客不应入内,但周生梦是谋士中为数不多的女子,我特许了她这一权利。

    她来得匆忙,衣袍和腰间的飘带随着步伐晃动不息,口中还不住地念叨着“有诸内必形诸外”云云。

    最开始,她半瞎的眼睛甚至没找到我,从我面前直直地经过。直到我喊住她,周生梦才满头大汗地停下:“听闻长公主今日要去赴宴,妾身能否为你测算一下?”

    我看着她前额头发贴在额头,像一缕缕湿了水的细线,一颗不以为意的心到底不忍拒绝,“好啊。”

    其实我到现在也从没亲眼见过卜卦,只在影视剧见过道士掐指一算,如今能在佛道之风盛行的南北朝一观风俗,也不免有几分好奇。

    本以为会有焚香念咒的郑重场面,结果周生梦只是简单朴素地从怀里掏出两半黑乎油亮的牛角,随意地朝地上一丢,一双角开口朝上,圆弧那侧在地面轻微晃动着。

    “笑杯。笑而不语。”周生梦皱了皱眉头,蹲下身收拾东西,“没问出来,再投一遍。”

    还是两个开口朝上。

    她捡起来,还想算第三次,被我制止:“不必了。或许你的神已经给出了答案呢?如你所言,这叫笑杯,神刚刚笑了两次,也许是说‘呵呵,笑一下算了’。”

    经此一出,我对周生梦会算卦这事儿少了许多信任,原来她是真算卦的。邺城在人间,天上鞭长莫及,遇到事情还得靠自己。

    马车晃晃悠悠从公主府后门的长街驶出,这里距离宫门并不远,大约是步行也能抵达而不嫌厌烦的路程。今日街道格外臃肿,几近是寸步难行。

    看来皇室幸存者还是太多。

    即便宫内已增派了羽林卫维持,还是堵在了朱雀街外,青石板路衬着前方窜动的人头与间隙中或枣红或乌黑的马背,单调的景色看得人渐渐困倦。

    我扒着车轩边缘试探着下来。采月正与宫人谈天,冷不经意地瞥见这一幕,连忙收了笑容跑来扶我:“长公主小心。”

    也就是这样片刻的功夫,与我并行的马车上,削葱根似的手缓缓掀起车帘,接着是一张姣好的鹅蛋脸探出来。

    一双多嗔多娇含情目,与我遥遥相望片刻。建昌郡主朱唇微动,很是惊讶道:“金宜?你怎么还活着?”

    这一问把我也难倒了。

    “不知道啊,我看大家都活着。”

    “金宜,你可知我本次入宫是去做什么?”她又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我受诏要封为长公主,亲王女受封,这还是头一遭的恩荣。以后再见面,你我就是平级了。”

    她说话一向没头没尾的,我再一次感到困惑,费心地琢磨起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意思。

    直到采月在我耳畔小声提醒:“建昌郡主又在炫耀她的爹了。无非是如今陛下不信兄弟宗亲,让常山王得利受了提拔,她跟着沾光而已,还真以为算什么本事?”

    这才明白,她原是在炫耀啊。

    我属实听不出来当长公主有什么好的。毕竟这个位置,邺城里几名姐妹谁没有呢?她若炫耀自己圆滚滚的头,我反倒要羡慕了,因为眼下可不是每个长公主都还有脑袋。

    我由衷地祝贺:“这是件好事啊,恭喜你了。”

    谁料她的面色一变,板着脸放下车帘,远远地走了。

    我不无叹惋。建昌郡主过去是十分和善的,如今见面却锋芒毕露,难道这也是一种女大十八变?

    除了建昌,还有一人也和往日不同。

    颍川公主按辈分是我姑姑,驸马段懿今日与她一同出席,一派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之意。

    段懿在先帝登基那年就立下开国之功,后来更是官拜尚书。如今段家又出了段少嬴这样可靠的后辈,无异于在这对妻君二人身上挂了数不清的免死金牌。

    颍川就差把“高枕无忧”四个大字刻成匾额挂在府上了。

    我来得竟然算早,四下还不见人,侧目又见他们恰好坐在相邻的位置,这就显得不得问候几句。

    “七姐儿近来看着似是消瘦了些,今日可得吃好。”颍川举起杯子祝酒,一边说,“如今七姐也长大了,本宫与驸马都在邺城住着,想着与七姐常走访,没事也该有个照应。”我在姐妹兄弟之间排行第七,大多数亲戚都喊我七姐。

    避免尴尬是成年人最基本的素养,我提起笑迎接她,彼此话里话外都透着心照不宣的虚假:“是,金宜也常想着去探望小姑姑,只是近日伤寒,不得空。”

    才怪,谁上赶着去看她,她家驸马是段少嬴的亲叔叔。

    短暂谈过几句,万幸相安无事,我又得空百赖无聊地数起上空的天花木板。

    宴会大殿坐北面南,左右各列十二道红漆柱,上衔屋脊,在接连处,东绘云雾星宿,应是指十二时辰;西雕山河地脉,寓示八方四面。

    再漂亮又怎么样呢?它的繁华只是假象,冷不防地顷刻间天都可以塌下来。也可能是一开始就错了,错把雕梁画栋当天。

    斑斓的颜色化作一片波纹碎裂的海,像梦里才有的景色,纵观邺城这段日子,也像梦境似的转眼就过去了。

    我细细地研究着每一个砖缝,翻来覆去地看,只从字里行间看到金碧辉煌的二字警告:快逃。

    上空的万花筒吊顶被来往宫人的衣摆切断,建昌郡主在簇拥之下喜气洋洋地走来,或许现在该称她为建昌长公主了。

    “难得见金宜妹妹一面。妹妹最近在忙什么呢?”建昌很是热切地停在我桌前嘘寒问暖。

    我是有不少云中的事要操心,不过怎么可能真的让她知道,本想搪塞几句,然而呼吸之间喉咙间划过一阵剧烈的痒意,惹得我咳起来。伤寒还是没好彻底。

    等到舒缓些,我借机说:“你也见了,我在养身子。”

    建昌面上似笑非笑地数落起来:“喔,原是生病了。听闻不日前丞相大人欲推拒与妹妹的婚约,我还以为,妹妹这几日闭门不出是丢尽了脸面,为着暂避风头。”

    这是以讹传讹多少道工序的版本,连人物关系都没有厘清,明明我才是对这段包办婚姻叫苦不迭的人,怎么反倒像得了便宜还卖乖。

    虽然她话里话外虽说都在挤兑我,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很同情她。这丫头连吃瓜都吃不着热乎的。

    “好吧。”我完全提不起兴趣和她计较。

    “知道他为什么不情愿吗?”建昌却不罢休,她妩媚一笑,像某场比赛志在必得的选手扬起高傲的头颅。她总是一副斗志昂扬的架势,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比什么,又能赢得怎么。

    我夹了两口腌肉:“为什么?”

    她抬手抚了抚自己光洁的脸颊,眼波流连:“因为你太丑了。什么两小无猜,都是做样子给先帝的,事实上你就是不好看。段老夫人再如何撮合你们,段摄也不可能情愿。”

    还当她是要对朝堂情势做出什么见解呢,结果是一种颇为浅薄的天真。

    我被逗得笑了,撂下筷子捂着脸作沉思状,又转念一想:“你说的倒也不全错,我的遭遇和先帝亡故有关系。”

    从前先帝在时,我身边的好人多得数不胜数,如今他死了,与我交好的人们忽然大方地展示出一副见所未见的面孔。我感到新奇又有趣,非但不生气,反而偷偷揣摩起她的来意。

    建昌当然不懂我的心思,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色沉得像是被钢板拍过一样,目露不善:“真没见过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人,旁人骂你还笑得出来。”她伸出如玉般的指尖,飞快地点了点我的额头。

    经由她言语连带动作再三提醒,我终于迟钝地摸了摸额角,摩挲着那处险些遗忘的斑驳。

    其实金宜公主脸上一直有一处伤痕来着。但这对于我来说无关紧要,头上有疤没什么,别是脖子上有块碗大的疤就行了。反正眼睛是朝外长的,我看不到,所以总忽略它。

    今日擦了粉,捻几下很快蹭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手上,我漫不经心地拍掉,又随口说:“哎,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这里是怎么弄的?”

    从没有人提及过这道伤疤的来历。或者对方是碍于身份悬殊不敢评议,或者是我念及与那人太熟,怕问多了惹人起疑。

    今日难得有机会和合适的场合探探口风,但看样子建昌也一无所知:“大概是调皮摔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新书推荐: 顺流而下 【东复】转生后变成极恶了 迷路樱乃不是路痴 [HP]魔法界个个都是人才 和室友在一起后发现他是世界巨星 [士兵突击]关于袁朗的故事 始乱终弃公子失败后 通灵美人穿回豪门小可怜后 做了一个梦 菟丝美人[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