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批年年有

    宫宴那晚,姬九卿留给我一处宫外的联系地址,这或许意味着某种投诚,我们心底里互相藏着足以令对方万劫不复的秘密,没什么比这种关乎生死的联合更稳定。

    我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人,姬九卿虽是东厂人事,其心可疑。但现在他既然能够为我所用,那么我心里他就从东察事厂“那太监”荣耀升级为我的一位线人朋友。

    地址是一处私宅,坐落于商户聚集的市井街道,看上去与别处富庶人家并没什么不同。

    我让乔何敲门,自己则低着头端着药盒跟在后面。

    门推开,一名小童子将懵懵懂懂地瞧我们,身上穿的衣服朴素,然而针脚细密平整,手肘小腿都套了下人常用的布衬,防止衣物磨破。

    我在有限的信息里快速思考了一下姬九卿私宅的规模情况。乔何问道:“姬九卿在否?”

    小童子楞楞地看着我们二人,好像是闻所未闻这个说法似的:“我家主子姓元。”

    我又拿出字条和他对了一遍,确实是这间院子没错。

    即便我信不过姬九卿,我也相信金钱的力量,他不可能给欠了三百两的债主留个假地址。我又换了种问法:“那你家元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就告诉他,有人找他。”

    这回小童子让了让身子,恭恭敬敬引我们入室:“主子说了,这处宅院他不常与人相告,既然来访,必是贵客。请姑娘进来稍等,我有办法找到主子。”

    又是苦肉计,又是瞒天过海,好不容易到了最后一站。我也确实不缺这点儿时间,便耐心等了起来,让乔何在门口小心来往行人的动向。

    院子规模不大,还有几名丫鬟、小厮负责洒扫,领路的小童子介绍自己名叫问箴,这方院子是闻香苑,由元公子一年之前买下。元公子擅经商,祖上是江南人,现在定居邺城做些酒水、布匹生意,长年在外。

    从书房的布局可以看出这里确实很少有人居住,砚台是崭新的,各类书籍虽整齐干净,却离窗边甚远,像是由很少读书的下人按照自己的理解设计出的摆放方式。

    小童子送我进来,出门一会儿又返回来,也不说话,只瞪着滴流圆的眼睛笑呵呵看我。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半天,熬不住先问:“你有事吗?”

    小童子红了面孔,又一个劲摇头:“小的就是来和姑娘禀报一声,信鸽送出去了,主子若在城里,一炷香内会飞过去。”

    一炷香?我恐怕等不起了,只好说:“能不能准备一副笔墨,我将今日的事写下来,万一要走,也不算白来。”

    小童子听话去拿工具,又从茶盏倒了几滴水,在一旁帮我磨墨。

    考虑到此行隐秘,我不想透露一份半点儿与“金宜长公主”的瓜葛,便假托“长广王侍女”之言留了消息,称是高湛希望姬九卿能敲打五兵尚书府一番。

    反正姬九卿一定能看得懂,也不怕我的行踪被这一纸书信暴露。

    刚提笔几字,小童子粗略扫了一眼,称奇道:“姑娘写的字,小的从未见过。”

    这怎么会?我惊讶地撂下笔,免不了犯嘀咕:“小孩,你识字吗?”

    “略识一二。”小童子见我质疑他的学问,很是不服地叉着腰道,“不然我是怎样给公子写信的?你还别不信了,我是元家识字最多的。”

    难道是嫌我字丑,在阴阳怪气看不懂吗?

    我蹙了蹙眉,又感觉他乖巧懂事,不太像这个意思:“你写两个字给我看看?就写元公子吧。”

    “这有何难的。”小童子挑了挑眉,很快在纸上落笔。

    怪了,他写的字,我也从未见过。

    我们争辩几番,也没有研究出来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这时门口响起一阵动静,小童子立即把这些抛诸脑后,欢呼一声“爷”就站起身,迈着碎步向那人跑上去,从对方手里接到一串糖瓜,边舔糖吃,边乐呵呵地走了。

    姬九卿慢慢地走到屋中,将外面的褙子解了,挂在一处木制架子上。“事务缠身,所以来迟了些,让殿下久等。”

    他心思玲珑剔透,应该早猜到我的癔症另有说法,此时见了我并不多么惊讶,只谨慎地回身掩住门。

    当夜他说好了送我离宫,却埋下高肃中毒这样大的岔子坑我,我是很生气的。今日已预先打过腹稿,可真的见面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笑着揶揄:“元公子,你的秘密还真多。”

    闻香苑暖室窗面西南,傍晚时分正是通透亮堂的时节,门窗上虽然裱了遐影乌纱,仍挡不住阳光明媚。

    “不如公主的心眼子多,”他已经阔步走到桌前,撇见了我墨迹未干的信,“亏你想得出来。公主心细之至,连给咱家传句消息都要李代桃僵。”

    自从做了疯子,我脸皮厚实了。从前若被这样挤兑,必然有几分不好意思,现在闻言只觉得更加骄傲,仰脸道:“再怎么小心,也是亲自来的,对你信任至此,卿复何求?”

    又从携带的药盒夹层拿出几吊钱排开,“之前说好的三百两金,顺便给你。”

    他顺势坐在我身旁,纤长的手拿起贿银清点起来,一边问我:“公主不是在抱病躲祸吗?有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大概对公公而言不是什么难事。”我并未说出对娄定远出征的顾虑,借口与白鹏荣有些过节,“白家与娄家处处挤兑我,我很不爽利,希望有人挫挫他的锐气。”

    尽量选择一个合情合理,又不至关重要的理由,这样他的帮助就显得不那么珍贵,以免亏欠他太多。

    姬九卿的头歪了歪,一手撑着眉角:“就为这个?宁冒着伪装败露的风险也要找咱家?”

    我知道他会起疑,按照预先想好地说辞解释:“小公公,你和我打过交道,也知道我不是什么一身正气、宽宏大量的好人。”

    他信了,问我:“你要哪种报复?”

    “让他刚好有点儿后悔的程度。”

    姬九卿听完我的要求,眼皮并不抬起,仍旧认真地数着钱,脑袋时不时凛一下,将垂散的碎发荡到耳边。

    “帮你可以。但是这个忙太大了,不是钱能使得动的。”

    “我明白。”

    “公主,后悔吗?”他幸灾乐祸似的看我一眼,“从前咱家可怜巴巴地与公主亲近,却让折辱成什么样子?殿下自身难保,终于想起咱家的好了。”

    又来了,他还惦记着妙昇寺山下那件事。

    若说意外,他后续的本事与胆子的确有些超乎我的预期;若说后悔,从没有过。

    姬九卿能杀令婕妤,能瞒着他的义父和长广王两个主子,间于齐楚、两相周旋,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拿我祭天。

    我无视他的鬼话连篇,只抛出一记重击:“我知道你的死穴,你也知道我的,你觉得哪样最好?是互捅一刀一起玩完,还是一起玩玩儿前朝后宫天下人?”

    “殿下……”他眨了眨纤长的眼睫。

    我终于能做到不为所动,神色如常地回望他。

    对视片刻,姬九卿一双金珠躲入眼帘后,浓密的眼睫垂下,似杨柏的阴影遮盖着一汪琥珀色的湖:“公主说得对,我们唇亡齿寒,性命相依。既然公主也想要活下去,那么就暂时还需要臣。臣也……恳请被殿下需要。”

    他这话看似退了一步,却好像要将我的命和他捆在一起似的,我很不舒服。

    谈笑之间,姬九卿容光晔然,似斧凿玉刻的像,而这样神妃仙子般的人,其实是个最肮脏、最不堪的宦臣贼子。此刻我说着权,他算着利,我们几欲说尽天下最庸俗、恶毒的的事情。

    他毫无征兆地轻轻扯动我的衣袖,我吓了一跳,又觉得恶心,下意识抽着手:“你做什么?”

    “恕臣冒犯了。”他只是与我客气一下,因为接下来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冒犯得更甚。

    姬九卿反手攥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贴在手背冰凉的皮肤上,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甜腻而无用的暖意:“臣想与公主共下一盘险棋,局已布好,还待公主落子。”

    他说着,比着我的食中两指做了一个“放棋”的手势。

    我被他这样较真的样子唬住了,竟然真的问他:“愿闻其详?”

    “往后的计划,臣必然逐一相告。”他语气格外诚恳,浅色的眼中溢满了夕照的光泽,“我之所以这样郑重其事,主要是找借口牵你的手。”

    “你真是诚实。”我大为震撼,并且一把将他甩开,好气又好笑,“胡说八道。”

    静默了少顷,院外风声渐渐响起,落叶在青石板上划过发出一阵拖沓声。他再度缓缓开口:“其实……”

    我看向他,以为有郑重的话。

    他却说:“其实互捅一刀一起玩完也不错。旁人管这种结局叫做‘殉情’。”

    啧。不怕死的到处都有,但我身边儿好像特别多。

新书推荐: [盗墓笔记]被主角包围的女路人甲 再世为人 第一女讼师 当爱降临时 白歧与狗二三事 我在古代发扬中医 她的笼中雀 前妻骗我! 南风知晚意 〈甄嬛傳〉寧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