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薇好歹也是北周的郡主。我不无私心地想保她一条性命。

    假如有朝一日北齐要迎来历史上的覆灭，顶着高扶摇的身份太过危险，隐姓埋名，逃去异国他乡反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能留着宇文薇的性命结一条因果，日后若是由周入齐，不求大富大贵，能够衣食无忧也算不错，至少比自己找个山沟开垦玩儿荒野求生好。

    当然，前提是宇文薇活下去，而且还记得住我这份恩情。

    我侧目观察这丫头的面色，除了单调的害怕什么也不剩下，心里有点儿打鼓，转念一想，管他的，就当自己做善事了，人情这东西不可强求，广撒网重培养，先解决当下再说。

    靠着我三寸不烂之舌辨析利弊，可能再加之或多或少的偏爱，段摄有些被说动了，他挥手让严正待命的察事厂退下，终于肯好言与宇文薇相谈，半蹲下身子看着她，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好，你想要什么？说说看？”

    宇文薇咬了下嘴唇，眼中泛起雾气，我赶紧稳定军心，小声连说：“稳住！稳住！绑架的精髓就是稳！”

    她短促地吐出一口气，按照我们事先商议好的那样，扬声道：“现在开始，我要带着你们公主一步步走到正门，到时必须有一辆马车在正门等着，我要离邺。记住，只许我与你们公主二人，身后一里，本郡主都不想看到不懂事的尾巴！至于驾车的……我信不过你们的人，本郡主的侍从又偏偏都死了。”

    她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儿难以掩饰的落寞，我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倒在最近处的年轻人，我早些时候还见过，他与他的同伴转头相视的样子，像极了从前开会时开小差的我。短暂认识的鲜活的生命倒在我眼前，我蓦然感到十分恐惧，倒不是因为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残忍，不全是。而更多地因为，在这一刻我才意外地发现我的心情比想象中要平静。

    看来同情也会脱敏。我忍不住苦笑，自己从前的性格可不是这样的，也许在北齐看过太多人的苦难、太多生命的逝世，我的心已经磨砺得比想象中更硬了。

    察觉到我的目光，段摄上前跨了半步，靴身刚好将死者的面孔遮住。他看着宇文薇说，又像是在对我说：“抱歉。”接着向左右吩咐去被马车。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缓冲，宇文薇比刚开始镇定了许多，当我们开始向外移动时，段摄抬步似想跟上来，她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微小动作，喝道：“别过来！”

    段摄抿了下红得滴血的唇，轻轻颔首，默不作声地目视我们离开。

    以谨言慎行著称的姬如海终于忍不住提醒：“丞相，陛下命令务必彻查此案。”

    “没有指令谁都别动……务必让宇文郡主安全出城。也请公主守信，否则齐国上下必不会善罢甘休。”

    听到段少嬴这样毫无底线的让步，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死了。

    心死在长廊，而在随后的路上慢慢下葬。

    我本来还在发愁这一路逃窜，如果多捎带一个人驾马，该如何瞒天过海。好在宇文薇生于北周疆土，是那种不拒弓马的女儿郎，略懂赶车，她对着等候在车前的侍卫直言到：“一边儿去。”随后拖着我上了车轩。

    祠部的正门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一个朱红色的斑点。等到彻底甩开了众人，我们没必要再演下去，各自都舒了一口气。宇文薇攥着马缰连连感叹：“落魄了，从前在父兄身边，本郡主断不可能干这些粗活，现在连驾车都要亲力亲为。”

    “这说明你长大了。”我收起短匕，“刚开始靠自己，做什么都很累。但也更容易。”

    她好笑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你有多成熟似的。”

    我不反驳，频频回头查看后方的动静，段摄暂且还没有派兵。不过，城门肯定会在我们抵达之前设立警戒，将嫌疑锁定在内郭范围。

    “别出城，你现在跑不了。我送你去个地方。”我说着，指了去往元府的路。

    “你刚刚说，你是齐国皇室女。”宇文薇不得不正视现状，她最先好奇的是我的身份与动机，“你这样费尽周折地帮我，到底为了什么？”

    “先帮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能活得下去我就告诉你。”我估计了一下时间，姬九卿应该还在东厂，只能先与问箴说明情况，让他送信联系自家主子回来，前后大概需要一个时辰。

    到时候城内的侍卫还未必开始稽查。我先独自回府，放出消息说宇文薇跑了，城门封闭，他们肯定先从郭内查起，傍晚时再随便找个理由出城，把宇文薇捎上送走。谁能想到逃犯藏在曾经的人质身边呢？

    这个计划大致上进行得很顺利，除了在经过记忆中的街巷时，我们从一扇扇紧闭破败的院落前走过去，却没看到印象里理应伫立在此的朱漆门。

    我迎着宇文薇求助般发亮发烫的眼睛，自觉不能比她还慌，只好硬着头皮指挥：“好像走错了，你再往西一条街试试……”

    依然没有找到。我诧异地观看着四周全然陌生的布局，这条巷子口抱着孩子喂奶的妇人也同样诧异地看着我们。两个女孩一边儿吵架一边儿抢缰绳在哪里都不会是常见的热闹。

    “你真是胡说八道的能手！早知道就不该轻易信你的鬼话，即便我没来过齐国，我也知晓些常识。元是前朝国姓，自高齐建国怎么可能还在京中留后？你说的这元府怕不是远府，远在边关之外。”

    “不可能，真的有。肯定是我们哪一条路走岔了。你让开，换我试试。”

    “可拉倒吧，你会驭马吗就换你来？唉，我今日肯定要客死他乡，交代在这里了，也算是舍命陪癫子！”

    “我不癫，是你太倔了。”

    我们争了大半天，也没分出个所以然来。幸好很快就碰见了出门采买的元府丫鬟，不然我俩架着车在这片街道继续重复地兜转下去，车轱辘恐怕要将地面压出一圈儿凹槽轨迹。

    虽然叫不上丫鬟的名字，但我和宇文薇手舞足蹈的样子已是最显眼的打招呼方式。丫鬟一眼便认出了我，暂停下差事，带着我们两个睁眼瞎的外乡人找到正地。

    指着元府那两扇正门，我总算感觉有强劲的证据为自己撑腰，扬眉吐气地问她：“怎么样，我说得不假吧？我怎么会骗你呢！”

    宇文薇正抬腿过门槛，一分心，应声绊了一跤，气得破口骂道：“假你个头。齐国到底是不是你家？在家门口找个地方都找不明白，绕了半天的路，我腿都坐麻了，你还好意思嘚瑟。”

    侍女将她扶起来，在场众人都忍俊不禁。宇文薇喘了口气，也不由得笑起来，杏目娇娇抿了我一眼：“你挺有意思的，难怪他喜欢。”说着跨入门去。

    我跟进去，才回过味来：“你说谁？”

    “丞相口中那位妻子，定而未娶，是不是你？”宇文薇语气坦然，却难掩笑容惨淡，她匆匆望了我一眼便转开脸看花，“不必装糊涂，那是我朝思暮想的人，我感觉得出来他的变化。一定是你。他看着你时，我心里会痛。”

    我有几分惭愧，本打算说些什么，却意识到无声或许才是最好的反应。宇文薇并不想听到任何解释，她只是安静地欣赏庭院内的一棵桂花树，四月早春，树枝上只有碧绿椭圆的叶子，显得娇憨可爱，又根根向阳，处处追春。

    “你往后打算去哪儿？我尽我所能送你一程。”我对着全神贯注观景的宇文薇问道。

    “回北周。”她满不在乎，“段摄这样不近人情，我还上赶着贴他那颗铁石心肠做什么？不如回去苦练兵法，来日起军将他掳走。”

    我擦了擦脸颊的汗，笑颜道：“你都打算领军了，还是不忘初心哈。”

    “哼。”她又仰面看了看天色，“介于你现在是人质，满城兵力都在找一个与你同行的女人。”她指了下自己，“你留在这里恐怕拖累了你这朋友。你速去准备人手，我得尽快离开。”

    她这话听着像催促我，可我们都明白事不宜迟，实在迫在眉睫。我不多言，只与元府丫鬟嘱咐好来意，立即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