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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惊涛卷雪(二)

    日头渐渐爬上檐顶,竹叶纷纷落了一地,几朵杏花蹁跹起落,随徐徐春风飘进了亭中,几番辗转,不偏不倚的落到了池鸢头上,然而她本人却毫无察觉,正全神贯注的看着面前的棋局,冥思苦想着对策。

    棋盘边,鼎中香柱已燃尽半截,时间飞逝,可她依然没有落子,但流光君耐心极好,安静等着不说一句话,见她露出的苦恼表情,他唇角的笑意柔过春风。

    一旁观棋的薄薰站得腿脚都发麻了,她挪动了一下脚步,抬头时恰好撞见空闻探来的目光,薄薰不甘示弱,绿瞳骤缩,直直看了回去,对上那双幽冷奇异的绿眸,空闻一点不怵,反而好奇心愈浓,隔案冲着薄薰笑了笑,又指着她的眼睛,无声的说了几句话。

    薄薰学着他的口型默念几遍,才知他是夸赞她眼睛好看,薄薰神气地哼了哼,朝他翻了个白眼,扭头去看亭外枝头的鸟儿解闷。

    空闻见薄薰不愿搭理他,继而俯身去看桌上的棋盘,自对弈开始,这已是第二回合,第一回合,公子故意让着池姑娘,但还是高估了她的棋艺,能赢的局居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状况输了,至于第二回合,公子怕池姑娘气馁,干脆自乱阵脚,但池姑娘这棋艺,怕是也只比刚入门的新手强上些许,公子如此让步,她还是举棋不定,犹豫不决,难为自家公子,棋艺名誉天下,赢是很简单的事,可要想输得不那么刻意却难于登天。

    池鸢看着眼前横竖成排的黑白棋子,只觉得脑子都乱成了一团浆糊,关于对弈,此前也是谢离教她入门,然而她对此道兴致不高,自是不会潜心研究,会的也就是谢离教的那么几个简单的布局,面对流光君这等高手,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表述。

    池鸢绞尽脑汁终于落子,她松了口气,看着棋盘上遍布的黑子,似觉得自己胜券在握,遂自信满满的抬头对流光君说道:“刚才那局不作数,就从这一局开始吧,怎么样,郗流光?”

    流光君黛眉一蹙,对她这声称谓颇为不满:“你这招耍无赖是不是对王安也用过?”

    池鸢笑容顿止:“什么叫耍无赖,你下棋不是很厉害吗,让我一局又如何?反正……反正我们下棋也是玩玩,我是绝对不会和你赌什么的。”

    流光君轻轻落下一枚白子,抬眼笑道:“好呀,但我很好奇,你的棋艺这般烂,到底是如何赢了王安的?”

    “烂?哪里烂了,这布局的方式都是谢离教给我的,谢离的棋艺你该是知道的吧?”

    “谢离……”流光君沉吟片刻,挑眉看她:“是谢离教你下棋的?”

    池鸢举着黑子满盘扫来看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它的位置:“嗯,不过就跟着学了一个时辰,此后就没再碰了。”

    “难怪如此,这套方法固然可行,但也不能遇到什么情况都生搬硬套,你初入门学了皮毛,不对……你这般情况,甚至连皮毛都未沾上,王安居然会输给你,简直不可思议。”

    被流光君这般贬低说道,池鸢心中不快,重重落子出气:“输了就是输了,王安都没说什么呢,你不服气有什么用?哼,你高明,那你教教我呀!”

    流光君眸光闪动,笑得意味深长:“好呀,既然你想学,那我便教你下棋,直到你能赢过我为止。”

    池鸢心觉这话头不对劲:“什么,什么……你什么意思,你教我下棋?等我能赢你,那得到什么时候去了?”那……那还得了,日日对着他,难保自己不会生出一些奇怪念头。

    流光君施手落子道:“那要看你的觉悟了,若你天赋极佳,聪慧过人,也无需多少时日。”

    池鸢想了想,摇头道:“太渺茫了,还是算了吧,我对此道兴致不高,怕是永远都赢不过你。”

    流光君半敛眼眸,唇角勾起:“其实,我早就输了,就如这盘棋……”

    池鸢低头一瞧,不知何时,她的黑子已然将流光君的白子尽数逼至角落,这般形势竟连她自己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仿佛他从头到尾都是配合她布局一般,虽然刻意,但她的确赢了,可她却高兴不起来:“你莫要故意让着我,你……你平日如何下,现在就如何,我……我虽学不了那般久,但眼下这点时间还是有的,你指点一二,这般相让,我更是无法精进。”

    流光君微微摇头,犹自在内心发出一声轻叹,方才所言一语双关,其间暗藏的心思几乎快浮于水面,可池鸢依旧没听懂。

    “我已许久不曾与初手对弈了,其中方寸难以合适把握,若放手对局,你只会输得更快,这局本是让给你的,初局我便想让给你,却没料到你……如此不济,罢,再来一局吧,我从头教你。”

    此后两人便在亭中展开了对弈教学,池鸢也算得聪慧,懂得举一反三,流光君教起来还算轻松。不过依这般势头下去,恐会误了流光君的午膳时辰,但见两人气氛融洽和睦,空闻不忍上前打扰。亭外,以之向他打了手势,示意寻问公子何时用膳,空闻为难的摆手,且再等等看吧。

    薄薰见主人跟着流光君学棋,也跟在一旁认真看,她嗅觉灵敏,第一时间就闻到了后厨传来的阵阵饭菜香,她向来是个嘴馋的主,当即忍不住跟池鸢传音道:“主人,您有没有闻到一股特别香的味道?”

    池鸢欲要落子的手蓦然一顿,她明白薄薰的意思,遂抬头对流光君道:“也是时候该用膳了,你一直不言,害我差点误了时辰,我还期盼的等着以之做的午膳呢。”

    “有长进了,居然还知道关心人?”流光君眉眼含笑,提袖缓缓挪动一枚黑子,帮池鸢修正了一步错棋。

    “谁,谁关心你了,是我想吃呢,以之做的果子那么好吃,这饭菜应该也不错,我,我自然要吃的!”

    “是吗……”流光君托颌抬眸静静睨着池鸢,瞧她眼神闪躲的模样,唇角的弯起的弧度愈发勾人:“可你不是说三日一食,无需日日三餐用膳吗?既如此,那何时吃也无需遵循常人用膳的时辰,所以,你又何必说误了时辰呢?”

    池鸢霎时语塞,而流光君探来的眼神,勾得她心尖不住颤动,更是让人受不了,遂别开脸哼声道:“切,你明白就行了,看破不说破不懂吗,我……我吃你的嘴软,关心你一下还不行了?”

    “呵呵……”流光君那一声低笑让池鸢耳稍更红,她回头瞅了他一眼,娇声呵斥:“你,你笑什么?”流光君眸光幽幽的看了她一眼,挥袖道:“没什么……用膳吧。”

    空闻听言立刻上前收拾棋面,为从则退出亭外去到后厨找以之传膳。不多时,琳琅满目的珍馐就陆续被摆上了石桌,闻其香,观其色,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薄薰馋得不行又不敢上前,正焦躁之际,忽见身侧空闻一直在给她打手势,薄薰皱眉跟了过去,等出了小亭,空闻才道:“还杵着作什么,既是有你家姑娘在,我们就不必在一旁打扰了,走,跟我到后厨去,想吃什么,让以之给你单独开小灶!”

    “真的?”薄薰惊言一出,又立即捂嘴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主子,见亭内两人相谈甚欢,瞬时明白了空闻的意思,她也瞧得出流光君那暗藏的心思,但奈何自家主子心思纯透,未曾开窍,可见此路漫漫难言难测呀。

    关于这次午膳,其实流光君还动了一点小心思,他素来喜爱吃鱼,平日下仆传膳前都会将鱼骨剔出,而这一次他却特意他们吩咐了不可剔除鱼骨,所以,自动箸之后,他就故意不去吃鱼,好引得池鸢注意。

    池鸢之前与流光君一同用膳,对他喜好也知晓一二,遂在流光君刻意的表现下,她终于发现了异样,“流光,你这次怎么不吃鱼了?”那些他爱吃的菜就摆在他面前,可他动都不愿动一下,池鸢觉得实在是反常。

    “今日胃口不佳,若不是有你相伴,我必然不会用膳。”说罢,流光君还特意摆出一个十分疲乏的模样做给池鸢看。

    池鸢疑惑的看着流光君,突然,似是明白了什么,一手提袖一手持箸,越过半面桌案,挑起一块鱼肉盛放到流光君碗中。流光君执箸品尝了一口,微微皱眉:“怎么还有鱼骨?这个以之,定是换了地忘了规矩,罢,我还是不吃了吧。”

    池鸢惊愕道:“你吃鱼不会吐刺?”

    “不会,日常用膳自有仆人服侍,我无需动箸,但和你一起,我不想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也知你不喜有人在旁伺候,所以便自作主张的遣退了左右,上次如此,这次亦如此,然而这一次,我未曾预料会出这样的岔子。”流光君说完,又摆出一副极其无辜的表情看着池鸢,言外之意表露无遗。

    池鸢哑口无言,起身直接坐到流光君身侧,将他的碗挪过来,持箸仔细帮他将鱼骨一一剔除,做完之后才推到他面前,抬手相请:“看在我是主你是客的份上,这次我便勉为其难的伺候你一次,下不为例啊!”

    “好……”流光君含笑应了一声,持箸吃下鱼肉,举止动作文雅贵气,让人赏心悦目,池鸢看着他吃得那么开心,也将自己的碗拿过来,一同品尝这道菜,她也去过不少贵族盛宴,也吃过不少珍馐美馔,要说以之做的菜与其他人有何不同,她还真是难以评定,味道自是不差,但她今日吃了太多果子,饱腹之后食欲不盛,即使这道菜做得再好吃,在她眼中和旁的也没什么两样。

    流光君见池鸢也随自己一块吃鱼,眸中笑意浅浅流敛:“你不必勉强自己,遵从自己的喜好便是,我觉得好的,你不一定觉得好。”

    “我只是好奇一试罢了,想看看什么鱼肉能让你吃得如此开心。”

    流光君侧身笑看她:“还能有什么,除了你,谁能让我如此开心?”

    流光君眼眸里的月色,沉静如水,如雨过天青色浸染的淡淡紫辉耀光,四目相对之时,温柔的月光静静投映进了池鸢的眼中,让她难以错眼,迷失片刻,她倏而回神道:“你很开心?可你来的时候,脸上写满了不开心,那表情似是要吃人呢。”

    流光君闻言霎时回身不再看她,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又被他克制掩藏,“说起此事,你那般迎客态度,岂能让人开心?扫兴之言不必再提,用膳吧,用完膳我就走了。”

    池鸢有些意外:“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要留到晚上才走呢。”听闻此言流光君同样有些意外,他转头看向池鸢,动作稍急,一道玉带顺势贴在他眼角,血红的珠坠子好似一颗泪痣,鲜艳惹眼,让他光风霁月的姿容平添几分妖娆:“你……这是舍不得我了?”

    “哪有?我还以为你要赖到晚上才走呢!你在这里,薄薰都不能与我同桌吃饭,还有,还有我的朋友琅琊,都被你吓跑了,你还是赶紧走吧,你在这,我不仅少了很多乐子,我还成了你的乐子。”

    流光君轻声一笑,注视池鸢良久,随后摆袖起身离了凉亭,池鸢纳闷跟在身后:“你还未吃几口饭呢,这就要急着走吗?”

    流光君转身道:“你不是嫌我在此扰你悠闲吗?既如此,那我早些离开不是更好?”

    池鸢也摸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急道:“我……我也没那个意思呀,你是客,按理说要走也是吃完饭再走才对。”

    流光君微微蹙眉:“今日叨扰得够久了,下次再登门造访吧。”说罢他便提步往院外走去,站在后厨外的空闻见状,忙扔下碗,喊上以之为从一溜烟的跟着一起出了院子。

    池鸢没有出门相送,她站在院内,看着门外马车驶动,随后马蹄声渐行渐远,池鸢驻足聆听他远去,一种惆怅情绪油然而生,但一转眼她又将这微妙情愫抛诸脑后,折身回了屋子打坐疗伤。

    临到黄昏,琅琊回了院子,并且还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想讨好池鸢,但很可惜,池鸢自闭门打坐开始就再也没出来过,找薄薰一打听,除了送药那回,她都没有机会待在屋内,如此情况,让两人皆有些摸不住头脑。

    黑漆漆的堂屋一根蜡烛都没点,薄薰无精打采的趴在桌案上,手中盘弄着琅琊买来的小玩意。忽而,一簇昏黄的光晕从墙角渐渐移动至檐下,却是琅琊端着一个托盘,里边盛放着晚膳以及一座照明用的烛台,他跨过门槛,小心翼翼的将托盘放到桌上,随即转身去点灯。

    “怎么了这是?你家主人专心疗伤而已,你急个什么劲,来,来,尝尝我的阳春面,尝尝看好吃不好吃,如果好吃,我就做给池鸢尝尝。”

    薄薰懒懒的坐起身,接过琅琊的递来的竹箸勉为其难的尝了一口,“还行吧,比我做的差远了,你呀,就别去主人面前丢人了。”

    琅琊笑了笑,俯身坐下吃面,才吃几口,似是想起什么事了:“今日城中甚是热闹,满大街的护卫到处寻人,你猜是寻谁来着?”

    薄薰环手抱胸,神色不屑至极:“那还用你说,肯定是王安那小子,他醒啦?哼,倒是挺快的嘛,我还没去找他算账呢,他呢,倒是敢满城满地的找我们了,哼,不自量力!”

    “嗯嗯,知道薄薰丫头你厉害,不过王安背后可是一个世家之力,他派出的那么些护卫,不出两日,便可将整个姑苏翻个底朝天,找到这里也是迟早的事。”

    “那就让他慢慢找好了,说得好像我们怕他似的,不行,明日我就去找他问问,居然敢安排弓箭手在一旁伏击主人,简直太可恶了!琅琊小子,上次算我欠你的,若不是你出手,主人性命堪忧,所以这个恩情便由我替主人担下,日后,但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随你差遣!”

    “好说好说,不亏是池鸢的丫头,果然是一样的爽快脾气。”琅琊几口吃完面,见薄薰不吃,便撤走端去厨房收拾。

    薄薰见琅琊走了,起身离屋,轻手轻脚的走到池鸢房外,侧着耳朵听了听,没动静,又试探地伸手轻轻叩了三下房门,还是没动静,无可奈何只好离开,可刚转头,差点就与身后潜伏跟来的琅琊撞上。

    薄薰惊讶了一瞬,瞪着他做了个手势转身就走,琅琊上道跟去,待回了堂屋,薄薰突然回头,提住琅琊的衣领子道:“小子,你这隐匿身法的功夫不错呀,居然连我都能骗过去,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

    琅琊双手摊开,满脸无奈,一副任薄薰蹂躏的模样:“我是什么人你家主人心知肚明,她没与你说,我是风雨楼的人吗?”

    薄薰手上力道松了一分:“风雨楼?什么东西,什么地方?”

    “一个专做杀人买卖的地方,那里的人最擅长暗杀,潜伏,隐匿之事,你刚才没发现我,是因为你太过专注池鸢房间里的动静了。”

    薄薰冷眼盯着琅琊,一双绿瞳在昏暗的室内幽幽的散着奇光:“你是杀手?难怪戴着一张假皮,啊,我想起来了,之前是好像是见过你,但那时我还未化形,罢了,此事暂且不提,小子,我可警告你,下次若再敢鬼鬼祟祟靠近我,别怪我下手不客气!”薄薰说完就松开了琅琊的衣领。

    琅琊拍了拍衣襟,像个没事人一般笑嘻嘻道:“不敢不敢,诶,我说你这丫头怎么突然变脸了,跟换了个人似的,怕人的紧,该不会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是不是就连池鸢都不知道你这副模样?”

    “在主人面前,我自然伏低做小乖巧懂事,但面对旁人,我自不必惺惺作态,无论哪一面都是我,我也从不会欺瞒主人,你莫要拿此生事。”薄薰说完拂袖扫灭了堂屋内所有的烛台,随即抬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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