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落了一场雨，天气就越发凉意袭人了。邓氏在廊下喂狸奴，一抬眼就看到晗君一身蓑衣匆忙赶来。

    “也不劝着些，这么大的雨，让一个有身子的人到处跑。”邓氏斥责后面紧紧跟随的永安和若水道。卓姑忙上前，替她取下了雨具，吩咐侍女去煮姜茶。晗君摇了摇头，道：“姑姑别忙了，我坐坐就走。”

    话虽如此，邓氏还是害怕寒气侵损了她的身体，便回了室内。狸奴不认生，尤其喜欢晗君，见她来就懒洋洋地卧在了她的腿边，任她抚摸着脊背。

    邓氏记忆中，晗君一向是沉稳内敛的深宫做派。喜怒不大形于色，纵使天大的事儿也很能沉得住气。她说得云淡风轻，并不代表她没有要事相商，若没有，也用不着冒着大雨前来了。于是侍女们布好了茶点，就被邓氏打发了出去。

    “阿罗今日来，是为何事？”邓氏开门见山地问。她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不想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这一点晗君自然能看出来，与爱憎分明的人相处总是容易一些，也便不再遮掩，直接道：“祖母，临冰带兵迟迟未归，近日城中风言风语不断，咱们又都在张掖，我怕时间久了凉州大局无人主持，心中十分不安。”邓氏思忖了一下，觉得她说得不错，便回道：“我也这样认为，大小官员都在武威，若是流言被有心之人利用，对凉州不利。所以，阿罗，我这次本就是来接你回去的。”她的目光落在晗君的脸上，她的脸色很不好，憔悴忧愁。

    “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是临冰出征遇到了什么？”邓氏坐起了身，有些焦急。

    晗君想起太皇太后对邓氏有过的评价：“性勇毅，有智谋。”这显然不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评价，而是两个智谋出众之人的相互欣赏。她们较劲了一辈子，或者说是邓老夫人怨了太皇太后一辈子，不过是一种执念，抛开那些恩恩怨怨，她们本该惺惺相惜。

    她在袖中紧紧攥着手，鼓足勇气：“不敢欺瞒祖母，临冰确实遇到了麻烦。”晗君将一切如实相告，忐忑地看着邓氏逐渐转为灰白的脸，思忖要不要说得委婉一些，省得老人家受不了。

    可是，她如传言中般，很快平静了下来，那张脸因为严肃而越显坚韧。

    “你是如何安排的。”她问晗君。

    晗君行了个礼，轻声道：“事态紧迫，我只能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知道。然后征调了玉门关张将军去驰援。凉州内政，我希望祖母能回武威主持大局，唯恐生乱。”

    “张澍？”邓氏挑眉，想了想道：“你可真是走了一步险棋。不过也不算错棋，张澍为人忠介耿直，有大节大义，当不负所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晗君，你让老身刮目相看呢。不过，你为何不愿意自己回武威坐镇，要将这些托付给我？”

    晗君本想说，窦慎不喜欢她插手凉州的事物，她总有顾忌和避忌。可又觉得不妥，便解释道：“我在凉州立根未稳，不一定能够压制得了凉州的官吏和世族，祖母却不同，您积威深重，他们不敢不服。如今，凉州内部根本乱不起，否则如何向临冰交代呢？”

    邓氏看着晗君的目光，转为欣赏，她点着头道：“好孩子，你想得很周到，难为你了。但你也太抬举老婆子我了，我与你一样自长安而来，无非是养了临冰一场，在凉州这些世族旧吏眼中也是外来之人。我和临冰能让他们服，不过就是捏中了他们的软肋，阿罗你觉得那是什么？”

    晗君想，凉州世族多以军功而立，并不同于关中和山东大族。他们维系生存的也是军功，若失了军中的地位，就没有了威慑力。

    可她习惯藏拙，便摇了摇头：“还请祖母教我。”

    “你当真是被长乐宫那个老妇教坏了，有什么说什么，藏着掖着做什么！”邓氏不以为然，但还是愿意倾囊相授，“武将重义，也重眼前之利。临冰将他们的部曲重编，将领两年一换，也就断绝了他们的依附关系，此为其一。军爵只传长子，其余子弟若想得爵，需建立新的军功，这就使得凉州武力强盛，而世族之权代代削弱，此为其二。有此二者，可保凉州安稳。只是这些实施起来尚需时日，目下仍有诸多不稳定，确实需要慎之又慎。你也别太担心，依照临冰性子，他既然敢亲征，自然安排好了一切。”

    原来如此，确实革除了朝廷受豪强和诸侯胁迫的弊病，好像一只操控着棋局的手，将各种势力玩弄于股掌之中，不动声色地拉扯多方利益，为己所用。

    她觉得自己还是太幼稚，殚精竭虑地布局谋划，只为了帮他解决燃眉之急，了却后顾之忧。可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并不需要她。

    想到这里，不觉有些怆然。如今朝廷做了这些事，无论是什么原因，他会如何想，下一步又会如何做？会不会顺势而为就此反了，或者选择隐忍以图后计……无论如何，他们都将心怀芥蒂，关系微妙难言。

    心情有了奇怪的转折，从担忧他，变成了担忧自己。

    她承认，自己是自私的，在担忧他的同时，也在思考着自己的出路。

    史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在前朝，天下分裂动荡。祁国有个公主被嫁到了邻国宋国，以维护两国安宁。出嫁后，她很受宠爱，为宋君生育了三个子女。数年后两国因为领土之争发生了大战，一来一回死伤无数，彼此视若仇雠。宋国臣民将怒火转嫁给了公主，纷纷逼迫国君杀掉公主。

    史书的这一段寥寥数语，或许一个女子的命运本就不值得一提，但结局她却记了很多年。

    “宋君杀祁姬以安臣民之心，天下皆以宋君有大义而轻私情，赞之。”

    宋君因英明果断而被天下称贤，流芳于丹青长卷之中，可怜的祁姬却用生命祭奠了自己的家国，成全了别人的伟业。当初远嫁，身不由己，后来身死，同样身不由己，芳魂在史书的缝隙中困锁，永世难安。

    窦慎只会比宋君更决绝果断，毕竟他的志向和野心，能力和手段都远非他人可及。若他忠于朝廷，那么这段婚姻会是锦上添花，帮他收揽天下人心。若他反了，如何会留她碍眼羁绊呢？

    她离开时，非但没有宽慰些许，反而越发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