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君很怀疑，自己到底是时乖运蹇，还是运气上佳，因为她总是能在困境中获得生机，正如此时。当刺客被打倒在地时，她仍处于恐惧的余波之中，怔怔然，茫茫然。然而在看到那张昳丽的脸上也露出同样神色时，她却不由的笑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者是不可置信的惊诧。

    他的身手这样好，实在出乎晗君的想象，她确然无法将这样一个利落矫捷联想在一个出家人身上，何况还是个大德高僧。

    “他只是暂时晕过去了，我们需尽快将他交给衙役才好。”昙夜上前，看了看晗君，在发现她身上斑驳的血痕时，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晗君也觉得，鲜血的感觉黏黏腻腻，很不好受。

    “大师普度众生，不加他带去佛寺，送去官府做什么？”晗君鬓发有些散，看向手中的断簪，皱眉，毫不犹豫地将它扔在了地上。

    “既种业因，必得业果，他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淡淡的回答，“施主也无需自责，你原无心置人于死地。”

    这么说，他目睹了整件事情。晗君闻到空中弥漫的血腥气，脸色更加苍白。她近来一直在读经书，自然知道不造杀孽的道理，可是眼前这个人却是实打实的高僧，却说这样的话安慰她，实在很不寻常。联系他方才利落的身手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晗君不免慨叹，这个和尚真的是与众不同极了。

    “大师还会功夫？”她一面走，一面问。

    “略会一些，本来是强身健体的。”他不打诳语，实话实说。

    “大师还会什么？说出来让我震惊一下。”她低低道。

    “……”大师眉毛一跳，“看来施主已经不怕了，甚好。”

    “大师高看我了，我晕血，这会儿还迷迷糊糊的。”

    “贫僧也晕血……”

    ……

    晗君自诩内敛沉默，很少有这样开朗活泼的时候。所以昙夜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时，她自己也生出一种惊诧，又有瞬间的释怀。她大概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是被压抑久了，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大师不用担心我中了邪，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她苍白的唇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仿佛是阴云中裂出的一线光芒。“随心而动，自在从容，何必在意外在的虚妄。就像大师一般，不恪守那些无用的教条言论，慈悲为怀却又俯仰从容。”

    “俯仰从容？”昙夜对这个说法并不熟悉，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晗君知道他是个求知心很强的人，便解释道：“中原有个先贤，叫庄子，他认为人应该不滞于物，也就是不为任何想法，任何事物阻滞自己，清静无为，才能自在逍遥。”

    “贫僧曾听说过他，对这些观点也略有耳闻，却不如施主聪慧，体悟的这样透彻。”他表现出诚挚的谦虚，一句不经意的夸赞，却让晗君有些羞赧。

    “目下去哪里？”他笑意浅浅，指了指晗君身上的血迹，“歹人既然生了歹意，必然不会轻易放弃，或许还会卷土重来。你可想好去哪儿了吗？或者去伽叶寺里避一避也好，大王在那里派了许多护卫，算得上安全。”

    晗君略思忖了一下，心里知道窦慎就在附近，便也没有太多恐惧的情绪，只是道：“不敢连累大师，我回去换件衣衫，这个样子怪吓人的。”

    “对了，大师翻译的经书我拜读过了，当真字字珠玑，再精妙不过了。个别修改的地方我单独写了出来，见识粗浅，还望大师不要嫌弃。”晗君道。

    昙夜看了看她，精致的眉眼里仍是平和的温柔：“不如我送施主回去，顺便取走经书。”

    晗君微笑点头，并未矫情推辞。

    他们走得慢，刚进城时便察觉到了不寻常之处，以往门禁松散的城防，竟然站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对着往来之人仔细盘问，详加检查。于阗是西域佛国，民风一向淳朴，从未如中原般戒备森严，兵将如云。

    她的心里涌过一丝不安，生怕这样的安排是冲着她而来，或者是冲着窦慎而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唐突，朝政未稳的情况下跑来这里，当真不妥当。

    昙夜侧目，不过一眼便立刻窥到了她的不安，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护在身后，高大的身躯为她挡住了兵士奇怪的打量。

    于阗的士兵和百姓自然是识得他的，一个个都合掌行礼，比待国主还要恭敬几分。这样更衬得身旁那几个人，并非本国之人。于阗国小，没有秘密，这些人的突兀出现过于不同寻常。于是晗君的疑虑更甚，脚步便更加迟缓。

    “尊驾要往何处去？”有人上前问道，眼睛却是一错不错地盯着晗君，眸中出现奇怪的探寻。

    边上有人拉了诘问之人一把，递了话道：“国师身份贵重，连大王都礼遇有加，不可唐突。”而那人显然有些骄横，只是睨了旁边人一眼，哂道：“管他是国师还是王子，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所有人一律盘问，若是上面怪罪下来，你认为谁担当得起？”

    昙夜不以为忤，仍旧温和从容，淡淡道：“贫僧回伽叶寺去。”

    “那么她呢？”那人语调十分轻慢，指着晗君道，“她可是你家娘子？”

    此言一出，路过的百姓都变了脸色，显出几分怒气出来。晗君也觉得悲愤，可是她看了一眼昙夜，却丝毫看不出任何波澜，他只是平静摇头，语调不紧不慢：“罗夫人是城中商户，众人皆知，此番是随我一同出城去景林寺译经。”

    “译经？这般满身满脸是血的样子？”那人仍是不依不饶，于是也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晗君愈发困窘，也自觉对不起昙夜，让他平白受人非议。

    忽然身后一阵马嘶，一人玄衣如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卷着飞扬的尘土而来。他的身形立在眼前时，晗君勉强看清面容，一瞬间如石化般，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他大约早就发现了她，眼中没有别人，只是一瞬不瞬地任目光钉在她的脸上，潋滟起复杂的情愫。

    她没有想到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大庭广众，也没有想到会是如此时，四目相望，红尘聚合。没有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跳下马来，扯过她的胳膊，将她紧紧圈在了怀中。他的力气那样大，箍得她生疼，但他却毫不知情，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将她困住，再也不离开他。

    “阿罗……”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句幽幽地叹息，却也只需要这一句，就能让她泪如雨下，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