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慎离开长安时，选择了一个凌晨。宵禁无人的街上，一队身着素服的人马迤逦出城，马蹄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睡梦中的人。守城门的校尉早早接了命令，打开了这座煌煌之都的厚实城门，放人西去。

    城门口站着一个青衣男子，瘦削的身躯，修长的眉眼，胡须尤其漂亮。他对着马车里的人一拱手，神色里带着几分苍郁寂寥，然而态度仍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季和，阿谨虽然有志有谋，但终究年轻气盛，烦请多加指点，一切拜托了。”窦慎自马车上走下，握住了对方的手，殷殷道。

    “恪不敢有一日忘记大王知遇之恩，得蒙托付，安敢不从。只是……”相随日久，怎忍心轻言分别。

    石恪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车帘被风掀开，露出一张苍白却明艳的脸，精妙无双的美人虚弱的睁开眼眸，对着他点头示意。

    也罢，世人有人重利，有人重情，有人执着于权势，有人视无上尊荣为粪土，不过是各有所求罢了。只要世道不乱，天下承平，百姓总是能够过上好日子的。至于是谁坐在最高位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待到报还了窦家的恩情，他也准备找个地方，闲云野鹤的生活。

    马车终究消失在了眼前，也慢慢隐匿在了茫茫人间，自此，一段传奇落幕，世上再无人知晓那个横扫西境的少年将军，平定天下的英武王侯究竟去了何处。他没有选择再进一步，创造另一段辉煌，也没有退一步成全忠臣之名，毕竟，他选的路，从无人选过，也无所谓是辉煌还是惨烈。

    这样也好，求仁得仁，青史中的窦慎，只会完美的无可指摘。

    待到车马远去，有一人一马久久立在了城门口寂静幽黑的夜色里。月色太亮倒显得有几分惨然，那个人的眼睛特别黑亮，就这样望着黑如兽口的远方，一动不动。

    “君侯，当归矣。”少年走上前来，轻声道。

    那目光才慢慢收回，微垂着头，看了看马下站立的少年，喃喃道：“他竟连你都抛下了。”这句话说得寂寥又悲哀，仿佛是叹息一般。

    他就那样一走了之，对谁都没有留恋一般，抛下了凉州旧人，抛下了荣华富贵，抛下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打下的大好河山。刘晗君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做出这么愚蠢又冲动的决定。这么多年，自己事事拿他做榜样，仰望着，依赖着，又崇拜又羡慕，可他却这样没有出息的为了一个女人，轻而易举的放弃了男儿的雄心壮志，当真可悲可恼！

    “大王将奴等留下，皆是为了襄助君侯。”永寿心中也是悲伤落寞，他自幼跟随窦慎身边，说是半子也不为过。可是他也明白窦慎的苦心，显亲侯究竟做过什么，他自然知道一二，大王不想限制他的野心，只能让他们扶助于侧，让他顺遂如意一些。“大王临走前让奴转告君侯，遇事莫要急躁，以百姓为重，不要多方树敌，不可轻信奸佞。他的一片苦心，还望君侯多加体谅，莫要辜负。”

    窦谨的眼神更加落寞，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

    “阿罗，你冷不冷？”马车行的快，虽然垫了很厚的垫子，但还是颠簸。夜风幽冷，偶尔透进车内，晗君瑟缩一下就被窦慎抱得更紧了。

    “何必这么着急离开。”晗君声音很虚弱，但心情似乎不差，环着窦慎的腰，依恋的靠在他的怀里。

    窦慎吻了吻她的额头，轻笑道：“若是走得迟些，借口就不那么好找了。阿罗，我这般安排，你就再也没有退路可走了，可会后悔？”

    假死的计谋用一次尚可，用多了就荒唐了，晗君自然知道。她更知道，窦慎此次抛弃的不是她的退路，而是他自己在外人看来无比辉煌灿烂的前途和命运。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但因为他的决定，难过的无以复加。

    她难过的是，习惯了一个人面对风风雨雨，习惯了从来都不被选择，习惯了作为一个牺牲品随时会被抛弃，可是这个人选择了她，没有抛弃她，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想要和她一起走接下来的路。她也难过，他牺牲了那么多，她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临冰，你无需如此……”她的声音低低的，习惯性的小心谨慎，似乎还没有从那种拘束的过往中抽离出来。这样的她，最让窦慎心疼。

    他将她的手牢牢握住：“我这样做，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而是因为你改变了我，让我知道宽厚仁恕，知道追求无上权势也没有多少意义。安定天下这件事我已经做到了，稳定朝纲我也做到了，大权独揽，万人之上，若不及时抽身，只恐物极必反。阿罗，你曾问过我，是否有过不臣之心，说实话，我确实有过，可若是为了那个位置背负千秋骂名，忍受妻离子散，我还是会犹豫。阿谨说得对，我骨子里是个懦夫，顾忌太多，难成大事。可是我不在乎，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些。”

    他们相伴数载，聚少离多，少有交心之时，此时说这些，大有尘埃落定的释怀。窦慎想说的不止这些，他还想说，太皇太后的算计那般精准，一个阿罗就让他溃不成军，果真匹敌千军万马。他也想说，曾经放弃过她一次，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千言万语，都随着夜风而去吧，至少此刻，她在怀中，孩子们安然沉睡，人间安乐莫过于此。至于京中的风风雨雨，他不想再理会了。

    阿谨如今手段和心机都已具备，当初能将天子推下湖中，挑起宗室和周氏的矛盾，能博得颍川荀氏的青睐，得世族支持，能临危受命，立下战功，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有些害羞怯懦的孩子了。他远比自己更适合做一个权臣。

    过往如烟尘般散去，一路西去，来者可追。那些奢望过的日子近在咫尺，从此江海余生，万般疏阔，天地广博。世上再无梁王窦慎和陈国大长公主刘晗君，只有临冰和阿罗，相知相爱，再不分离。

    （正文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