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还未等到，却等回了窦慎，风尘仆仆自张掖赶回的男子，坐在堂上，高大如山，挺拔如松。阿羽尚未看清楚他的眉眼，心中先生了惧怕之意，她悄然垂眸，悄悄觑着对方的手。那样大的手，若是落在脸上，该有多疼。

    “羽夫人，还不见过将军。”有侍婢悄然提醒。阿羽这才惊慌地抬起头，发现其他人都站了起来，愈发无措起来。

    “不用多礼了，”那个人的声音听着有些冷淡，似乎并不想体会她们这些人忐忑的心境，然而说话却是客气有礼的。只听他叹了口气，对邓老夫人道：“孙儿已决定迎娶信陵公主，公主入府后便是我的妻室，我并不打算让她受委屈。这些女子既然都是良家子，入府蹉跎本无异议，不如给些钱帛，允他们另嫁吧。”

    阿羽心头微动，不由抬头看他。那样英俊的容貌，那样难以亲近的气质，好像一柄绝世的宝刀，精致又凌厉。他大约也是看不上她们这些人的吧，不过话语里不是轻蔑而是悲悯，这一点来说也不算苛刻。

    邓老夫人却摇头：“老身知道你的打算，也并不是要怂恿你做个乱臣贼子。不过长安那个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精心挑选的人，绝非等闲，若只是样貌美丽倒也罢了，就怕蛊惑的你没了章法，给她那个荒唐的孙儿处处善后……她那个人，没什么大格局，但谋算人心一向算无遗策。咱们有这些妾侍在后宅，多少也能束着那位信陵公主，若她是个聪慧懂事的，你便多看顾她一些，若是个跋扈张狂的，也能远着她些。”

    阿羽依稀听出了老夫人对于长安的不满，但不敢多想，只是惴惴地等待着他的安排，好像等着来自于命运的又一次审判。

    过了许久，才听到他说：“听闻公主经历坎坷，性情温良，若所言不虚，我自当爱怜尊重，夫妻相互扶持才是长久之道。不过大母所说也有道理，且让她们先待在后宅，衣食所用不得苛待，待来日再说吧。”

    而那以后，阿羽又有很久没有再见到窦慎。听闻他将要于初冬之时赶往金城郡完婚，而那位高贵美丽的公主将带着丰厚到咋舌的嫁妆一路西来。阿羽带着好奇和期待，等了很久，可直到院中最后一片叶子都落尽，冬雪早至，整个武威都陷入苍寂空茫时，她仍未到来。

    “将军为了公主杀了岑夫人派去的人，还处死了金城那边的管家。”侍妾们闲来无事也喜欢聚在一起说一说自己听到的消息，来打发漫长又无聊的日子。内宅闭塞，好像是另一个世界，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金戈铁马，风起云涌。有人又说起了益州的大胜，大为凉州军自豪，好像只要凉州军所向披靡，她们的日子就会越来越有盼头。

    直到年关将至，一群翘首期望的女人，终于等到了离家许久的夫主，还有他仗着无上军功而迎娶的长安公主。隔着重重高墙，丝竹之声阵阵入耳，阿羽拗不过众人，绕过了无数回廊，藏在一片花木后悄然窥探着前院发生的一切。

    “将军不允咱们拜见，想来也是怕公主为难。”有人叹息了一声，有些哀伤，不过也是片刻，大家又带上了紧张又期待的心。深宅寂寥，这样的事儿便如抛在水中的石子，总能惊起涟漪阵阵。

    隔着枯败的枝丫，那是阿羽第一次见到晗君。她的衣着打扮，她的容颜气质，甚至她微笑的弧度都深深烙印在了阿羽的心中，让她久久无法忘却。阳光落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上，晶莹如碎金的色泽，伊人颜如舜华，绽放在不合时宜的冰天雪地间，却足以让生机衰败的冬日都有了春风乍起的温柔。

    那样好的颜色，那样无可指摘的仪容。在她面前，自己尚算得能看的容貌都像是攀爬在灰墙上几近枯萎的薜荔。

    仿佛是感觉到了有人在偷窥着自己，她的眸光慢慢移向了这边，然而却再无其他动作，只是含着温柔的浅笑，那容颜便越发显得夺人心魄。

    阿羽凝着呼吸，仿佛徜徉在了午后的一场幻梦中，看着她被窦慎牵着手，一步步走向了宅院的另一重门中。一身玄衣的窦慎巍峨如山，站在她面前却柔情如水，像是怕呼吸声太大变化融化眼前这个比冰雪还要皎洁的女子。阿羽心细地留意到，窦慎与她说话时微微侧着身子，脚步走得徐缓，唇角带着怎么也藏不住的笑容。

    原来男子对女子心悦起来，竟是这般样子，哪怕是一柄宝刀，也还是有人能让他敛尽锋芒。阿羽忽然心动于一场别人的爱情，在那样缠绵的眼神里，心跳的不能自已，激动的无法呼吸。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环佩叮当中那个温柔端雅的女子缓缓向她走来，轻柔地对她伸出了手。她的手莹白如玉，她的微笑春风习习，她说：“阿羽，你随我登车，我带你去见见大郑的河山，看看那些你从未领略过的壮阔风景。”她怯怯伸出手，在一片虚浮的幸福感觉中，怔然落泪。

    醒来，衾枕微寒，皎月朗朗，远处的枯枝斑驳地印在窗纱上，而她泪痕仍在。

    或许是一种宿命般的缘分，不过一眼，她便对那个女子产生了突兀的依恋。这样执拗的想要靠近，让她不再恐惧于后宅的孤单。她开始庆幸自己这种尴尬的身份，至少在想见她时，可以找各种理由相见。

    最初是借着织机的幌子，后来拿着织好的布去见她，冒着侍女的冷言冷语，见她毫不掩饰地欣喜夸赞，阿羽无比庆幸自己能从阿母那里学到这样好的女红本事。

    于是第一次一起织布，第一次抚琴给她听，第一次听她说起长安旧事……她那样慈悲，从不因为她的身份而慢待轻视，一片赤子心肠，一片坦荡洒脱。

    遇到她以前，阿羽的生活是泥淖，是尘埃，是无穷无尽的灰心绝望。遇到她之后，她的生命仿佛被破开了一个裂缝，裂缝中阳光洒落，阴霾尽散。

    就那样，阿羽生出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坚贞情谊，她想，无论在凉州遇到什么，她总会和公主在一处，保护她，照顾她。她一定不会嘲笑自己的自不量力，毕竟她的眼里全是平等尊重，她未曾得到过的平等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