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

    午后四时,太阳最后一丝光亮被浓厚的乌云遮住。

    屋里很黑,迅疾的闪电带着耀眼的光以震撼人心的声音破窗而入。

    “一、二、三,”安意拿笔轻敲桌面,直到屋里再度陷入黑暗。

    不一会儿,倾盆大雨如期而至。

    昏黄的台灯下面,是她已经做了四分之一的英文试卷。旁边摆放着摊开的牛津词典,老式录音机里英文听力磁带正缓缓转动,安意按了暂停键。

    她抬起头,窗外雨势渐缓。

    屋门“咔哒”一声被打开,大姨从门后探进头,“小美,该去补习班上课了。”

    安意放下笔,应:“来了。”

    2009年,嫦娥一号卫星在飞行了500多天传回1500G影像资料后,以壮士断腕的方式撞击地球自毁,成功完成了自己的探月任务。这一年,安意想不到,她的生活也会像嫦娥一号自毁时传回来的画面那般被撞得碎片四散。

    “大姨,我走了。”

    “听课证带了吗?再检查一遍。”

    “带了。”

    “外面下雨呢,要不让你哥回来一趟送你。”

    “真不用。”

    “等等,把这个也带上。”大姨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玻璃饭盒,里面装着切好的水果,“一会要是雨下大了,就给家里打电话。不方便打给那边,就给大姨说。”

    “知道啦。”

    安意下楼,明媚的笑容褪下去,眼里只剩悲伤。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死亡实在遥远,眼下没什么比一个家庭的离散更能触动她的心。

    父母离异,她跟着母亲从平城远嫁到安城,南北地域环境相差很大,她吃不惯北方的饭,受不了北方的天气,甚至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这雪上加霜的现实无异于在十八岁少女敏感的心上又撒了一把盐。

    去培训班的地铁刚走了一班。等待的间隙也不敢懈怠,安意戴上耳机听英文,仿佛被雨浇透了的脑子却沉得跟不上耳朵的殷勤。

    她叹口气,一双失神的眼睛盯向对面的广告牌,里面十八岁的少女花团锦簇,像是生活在平行世界。

    而现实中的自己,单调的生活里除了功课乏善可陈。

    下一班地铁带着刺耳的声音缓缓停下。

    恰值晚高峰,人潮裹挟着往门口涌,安意微皱着眉,怀里的伞滴答答往下落水,她怕戳着人,绷着劲往怀里收。

    地铁门即将关闭的警报声响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了一下门。

    安意抬头,一个年轻男人目光清杳的看过来,他站在那里,如松柏青枝,岿然不动。

    “叮,”有什么东西,细小而微弱的落进她心里。

    安意快跑几步冲进车厢,隔着拥挤的人群,因心事婉转而行动迟缓,半天才敢转一转身去看他。年轻男人正在跟身边的同伴小声交谈,仿佛有所察觉似的,他抬一抬眼皮,淡敛的笑意浮上清隽的脸庞,掀起了少女心中的一片海浪。

    那一晚的英文课,安意的状态都有点心不在焉。

    高二升高三暑假的最后一周,安意以英文补习班离大姨家近为借口住了三天,而后,她不得不去重新面对有限的十八年人生中最难以逾越的鸿沟与哀愁——回到母亲再婚组合的新家,和一切都是未知数的新学校。

    张丽娟今年四十五岁,身材纤秾有度,面庞姣好清丽,身段挺拔婉约,一举一动仪态万方。

    她袅袅娜娜的捧了盘洗好的水果走向书房,刚刚参加完数学竞赛夏令营的继子苏在宇看着她的身影,心想难怪自己的爸爸被迷得要死要活,这位“后妈”确实赏心悦目,比自己三十五岁的语文老师看起来还要年轻漂亮有气质。

    安意在门外徘徊了十二分钟又三十七秒后,终于按响了新家的门铃。

    大门打开后,露出少年冷漠的面庞和呆滞的眼神,苏在宇正被脑子里的数学题所困扰,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转身就走了。

    安意劫后余生般长舒口气,像是通过了第一个关卡。

    她在玄关处换鞋,张丽娟赶忙迎上来,接过了肩上的书包。“吃饭了吗?”

    “在补习的地方吃过了。”

    “今晚学的什么?都会吗?”

    安意点了点头,准备回房间。

    张丽娟拦了她一下,“懂不懂礼貌,跟你苏伯伯打个招呼再走。”

    母亲再婚的对象叫苏明起,是安城大学文学院的教授,深耕杏坛三十载,从象牙塔里熏陶出了一副学者气派。

    张丽娟带着安意敲开书房的门,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君子端方女子温良,倒是别有番名士风流的气派。

    “苏伯伯,我回来了。”

    “好,辛苦。”

    安意顺利通过了第二关。

    回到房间后,她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看着最上面的“爸爸”两个字,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机推开了窗。

    窗外蝉鸣丝丝入耳,雨后清风把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丢进来,扑了一头一脸。

    安意想起晚上在地铁里惊鸿一瞥的人,满腹心事无所寄,她在自己的英语练习册上郑重写下三个字。

    “你是谁?”

    高三开学第一天,张丽娟送苏在宇和安意去安城四中报到。

    安城四中建于1948年,是首批省级重点学校,校训为“谈笑鸿儒、林下清风”,老师们大都衣着朴素、头脑性感、作风民主,一节课输出的知识不光体量庞大、深度广博还风趣幽默,课后也从不逼学生死读书,书法班、钢琴班、网球班、戏剧社任君选择,本地的学生们已经非常习惯于这样的授课节奏,课后还有余力去提升个人素养。

    班上的同学更是实力强劲。今天哪个同学不上课参加集训,没准下周就捧个奥赛的奖杯回来保送清北,这个同学初中就出了本书,那个同学又获得过国家级奖项……身边的人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谁也不会再大惊小怪。

    四中的学生们冷静而清醒,一条路走不通就走另外一条,他们对待自己的未来都很有规划,而这样的现状让刚刚转学过来的安意精神压力很大。

    从前在平城,她的成绩也算名列前茅。

    如今转学过来,在这个以高考成绩优异而闻名全国的学校里,安意被身边的同龄人虐成了个渣渣。

    下午第三节课结束,全班三分之二的学生都去参加兴趣班了。

    “同学,这是新发的校服。”同桌胡翠翠从班主任那里领回安意新订的校服,又问她,“下午的兴趣班你报什么?老师让我汇总一下交上去呢。”

    “谢谢。”安意接过校服,没底气的问,“能不报吗?”

    胡翠翠笑了,“当然可以呀,高三了,学校不做硬性要求。”

    安意放心的冲她笑了,胡翠翠的脸有点红,哇,这新转学来的女同学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三庭五眼个个端正,这优秀的高颅顶、饱满的后脑勺、古典的小脸蛋,难怪古代的昏君们为了博美人一笑什么都愿意干,换成是她也愿意肝脑涂地啊!

    胡翠翠热切得羡慕了一番,心想安意除了普通话的前鼻音和后鼻音发不标准,其他简直是哪哪儿都挑不出毛病来。

    “翠翠,走啊,打篮球去!”教室后边,几个男同学叫她。

    “好嘞!”胡翠翠大喊一声,尾随着他们从教室后门走出。

    安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粗嗓门吓了一跳,她自小在平城长大,女孩子大都娇柔温婉,说话和声细气,平生第一次见到像翠翠这样的女孩,行事作风飒爽直率,像调色盘上的毛笔,笔肚子蓄满了水,下笔伶俐、活色生香。

    下午第四节课的上课铃打响,安意环顾一圈,加上她在内,班里没上兴趣班的也就十来个人,由此可见,同学们都是多么有实力。

    她可不想在转学后的第一次月考中就考个倒数,因此沉下心把今天老师讲过的内容又温习了一遍,不会做的题圈出来写在纠错本上,背了十来个英文单词,默写了两篇古文,在晚自习开始前的半个小时里,她准备下楼去便利店买个面包。

    傍晚,太阳最后一丝余光隐逸在巨大的地平线后。

    虽然已经立了秋,但空气里仍然带着湿浊沉闷,整个城市像把淬了火的熨斗,才刚下过的那场雨,最后的一点湿痕都给烫没了。

    安意手里拿着瓶矿泉水,装着面包的塑料袋安静得挂在她细瘦的手腕上。

    她站在学校的梧桐树下,微扬着头文雅得喝了口水,也不知道是谁进了球,篮球场上传来雷鸣般的喝采声。

    安意拧好水瓶盖,把目光从篮球场投向瑰丽的天空。

    初秋的傍晚,她站在那里,仿佛宏大叙事下的诗行韵脚,心中汹涌着澎湃的热情,却又以沉默不言封缄。

    总有一天,她会冲破包裹在身上的茧房,振翅飞向更高远的地方。

    安意敛眸,抬步往前走,突然看见一群人从体育场上走过。

    其中一个人,身材清瘦、萧肃清举,远远看去,皑皑如山上雪,亭亭如岩上松。

    安意愣了两秒,拔腿追了上去,在心脏的剧烈轰鸣中,她四下里寻找着那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暮色四合,镶着金边的乌云掩盖了太阳的余晖。

    “铛……铛……”晚自习浑厚的预备钟声回荡在校园中,主干道两侧的路灯一瞬间被点亮,人群依次散场。

    安意的脸上有些仓皇,她匆匆的脚步被淹没在人群的洪流中。

    再回到教室的时候,晚自习第一节课已经开始十五分钟了。

    安意低着头,忍着心里的羞愧和难过,站在教室门外等待老师的指令。

    以前也有过学生因为兴趣班排练迟到的先例,数学老师只当她也是如此,并没有太为难就让她坐下了。

    胡翠翠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轻声问:“没事吧?”

    安意摇了摇头。

    那天晚自习结束,她站在傍晚时那人走过的地方驻留了一会,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所以才会想象出这样一出黄粱大梦?

    凌晨1点,当天的学习任务全部完成后,安意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她提笔写道。

    “你给的一点涟漪,让我饿了一晚上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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