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7章

    出了书房,她径直往左侧回廊走,走到最末的一间厢房,便见一位青年正在屋内读书。

    屋子里很空荡,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把椅子。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便是纪逢礼给学生准备的书舍,在纪大儒的观念里,要想做出学问,那就得头悬梁锥刺股,还得远离会腐蚀人精神的温香软玉,过成苦行僧那般才好。

    青年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着一张微方国字脸,相貌平平,身上穿着洗到发白的长衫,头发也有些蓬乱毛躁,脚上的鞋履更是破了一个洞。

    他看书极为全神贯注,双眼一错不错地落在书本上,连穗宁走进屋都不知道。

    穗宁便站在一旁,看他时而皱眉,时而开怀,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念诵诗文。

    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发现穗宁的存在。

    穗宁看了一会,也没打搅他,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刚出来,就见红枣站在走廊尽头唤她:“小姐,夫人唤您回去用饭。”

    穗宁哒哒地跑过去,被红枣牵着,两人一起往翠山院走。

    “红枣,我刚刚瞧见杜臻了。”穗宁仰起脸,天真地问,“他还住在家里么?他自己家在哪?”

    杜臻去年秋天来拜访纪逢礼,之后便一直在纪家住着,住了一整个冬天。

    穗宁童言童语,红枣只当她好奇,便解释道:“杜郎君家在洛郡,不过已经没了,听闻他父亲原是老爷的同僚,不知因何获罪,多年前就罢官在家。去岁夏,河东那边发洪水,杜郎君家被淹了,家里人都没逃出来。他自己当时在书院里读书,得此噩耗,又交不上下一年的束脩,便收拾了行囊来投奔老爷。”

    穗宁一时呆住了。

    “洪水……死了很多人吗?”

    平时没人跟她说这个,穗宁也从没想过。毕竟她只当自己重新投胎,只想好好当一回无忧无虑的小孩,感受家人疼爱。

    每日里吃喝玩乐,碰不到的事情,自然不会去想。

    红枣也不清楚这个,又见穗宁神情发闷,便将她抱起来,安抚道:“小姐,奴婢也都是听旁人讲的。咱们泰安县向来和平,又不近河近水,不会发洪水的。再说了,您是小姐,即便洪水来了,也不会有事。”

    她只以为穗宁是吓着了,却不知,穗宁不是被洪涝吓到,而是为自己的无知无觉而震惊。

    旁人不知,可穗宁心知肚明,自己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人。

    她有着现代人的眼界和各种知识,还有上天赐予的善果树,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却只沉溺在自己的小家里,从没想过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好似有一个无形的面纱,罩在她眼前,让她忽略那些看不到的外界的一切。

    哪怕她稍稍探知一下,都该知晓,古代社会里底层百姓生活得有多么艰难。

    “红枣,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小女娃抱着丫鬟的脖子,小脸搁在她肩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红枣温和地问:“那有人怪小姐吗?”

    穗宁摇了摇小脑袋。

    没人怪她,是她自己怪自己。

    “那就没事了,没人怪小姐,小姐就没做错事。”红枣肯定地说。

    穗宁鼓了鼓脸颊:“我知道我错了。”

    “那小姐悄悄改正就好了。”

    穗宁眨巴眨巴眼,握紧小拳头,一脸郑重地点头:“你说的对,我会改正的!”

    反正她才五、啊呸、四岁,还来得及!

    穗宁回到翠山院,跟邹氏一起吃午饭。

    纪明繁中午都是在围炉院那边跟其他学生一起吃,是以不回来。

    纪经天在县衙里当差,也不回来。

    吃过饭,邹氏带着穗宁睡午觉。

    上午睡了一场觉,穗宁哪里还睡得着,趴在榻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等邹氏呼吸渐渐平稳,她就悄悄摸出自己的小魔方,咔擦咔擦转魔方。

    这是穗宁三岁那年让她爹做的,为了让纪经天理解魔方的原理,三岁的小穗宁小嘴巴都说干了,最终才得到一个小魔方。

    转魔方是穗宁消磨时间的方式,也是她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有的人想事情喜欢转笔,而穗宁就爱转魔方。

    魔方整体都是木制的,除了魔方,穗宁的房间里还有木头小船、木头小屋、木头小人等等一大堆袖珍可爱的木制品。

    倒不是她奇思妙想,而是她爹纪经天不走寻常路,酷爱当木匠!

    纪经天没当县丞前,每天在家就是做木工。身为堂堂纪家二爷,他不喝不嫖不赌,唯一爱的就是做木工活,看着自己手中造出各式各样的木制品,他心中满足难以言喻。

    穗宁三岁前,每日一大早醒来,首先听到的就是她爹刨木头的声音。

    穗宁觉得她爹这毛病大概是被祖母逼的。

    早前也说了,唐氏是大家小姐出身,期望丈夫位极人臣。

    很明显,她的期望落空了,纪逢礼没有一点当官的天赋。

    丈夫靠不住的时候,唐氏自然想着靠儿子。

    于是她从儿子能读书就开始鸡娃,大伯纪经言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身为长子,他被唐氏管教得最多,也最是听话懂事,不论唐氏对他要求多严格,他都会努力达成母亲的期望。

    当然了,难道说他对母亲一点怨言也没有?

    穗宁感觉是有的,从大伯一直在外做官就能看出来。

    大伯不能怪母亲,因为母亲是为他好。

    但他也无法忍受来自母亲的重压,最终选择远远逃离家庭,荫官后便选了外放,从他二十岁离家到现在三十多岁,十几年了,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穗宁的爹是老二,也从小就被严格要求,但与大哥的沉默顺从不同,纪经天他反抗了!

    反抗的方式就是不务正业,沉迷杂事,比如做木工。

    他也读书,但不爱读四书五经,偏爱算学、农学甚至观星之类的杂学,夫子在上头教,他在下头画各种木工图,气得唐氏火冒三丈,罚他去跪祠堂,他还是照看不误。

    纪逢礼对此倒没说什么,在他那里,只要是书,就没有不好的,虽然四书五经是圣贤之言,但杂学也有杂学的妙处,治理土地就得靠农桑。

    他教学生也是如此,从不强行违拗学生的性格,而是因材施教。只是他也不好管妻子,妻子想让儿子上进,也没什么错。

    唐氏的这种鸡娃行为,截止到纪经天十五岁。

    那年,唐氏的幼子,纪经琏因病去世。

    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风寒,偏偏纪经琏生来就体弱多病,又不想母亲失望,冬夜里点灯看书,第二日便起了高热,烧了几天,一直褪不下来,就那么去了。

    唐氏大受打击,恰巧那年大儿子去外地补官,二儿子又一直跟她斗着干,唐氏不禁怀疑起自己的教子方式,为此大病一场。

    病好后,唐氏心底一直萦绕的那股子不甘便也泄了。

    从此再不严厉管教儿子,对纪经天离经叛道当木工这件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母亲不管他,纪经天反而有些不习惯,母子俩原本僵硬的关系,之后倒是渐渐有所缓和。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变好,依旧沉迷木工,势要将自己的爱好发扬光大。

    以纪经天的学问,科考是绝对考不上的。家里荫官的名额给了大哥,他往后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总不能就那么荒废下去,当一个纨绔子弟。

    当木工是纪经天的兴趣爱好,实则也是他的一种精神寄托。

    小魔方拳头大,做工精致,棱角磨得十分光滑,没有一根木刺。

    六个面上涂了不一样的颜色,闻着还有一股香气,转动时小格子顺滑无比,没有一丝阻滞,严丝合缝、完美至极。

    其他人都觉得纪二爷不务正业,穗宁却打心底里认为自家爹爹超级了不起!

    她只是口头描述,他就把魔方做出来了,当时还画了个设计图,跟穗宁见过的魔方图一模一样。

    她爹简直就是个手工天才!

    穗宁手指飞舞,快速转动魔方,一边心想该怎么做才能拯救自家命运。

    她绝对相信,如果谢家有事,自家一定讨不到好。

    以书中男主睚眦必报的性格,他不可能放过纪家。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只有几个选择,一是要么整个家族隐姓埋名,去到摄政王找不到的地方。

    这个首先被排除,不说家人不会相信她的话,她说了恐怕还会被当做鬼上身。再就是古代社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去海外,不然一定会被找到。

    二是斩断表哥谢斐之与公主的缘分,这个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根本原因不在于谢斐之,而在谢家与摄政王的争斗。

    三就是让谢家不与摄政王作对,穗宁觉得这更难,朝堂局势瞬息万变,有时候即便想明哲保身,也会被裹挟着站队。好比她祖父纪逢礼,就是不会顺应朝堂潜规则的人,便被踢出局了。

    除非他们没有上进心,一辈子待在县城里不进京,这基本不可能。

    最后一个,也是穗宁最喜欢的方式。

    那就是打倒摄政王!

    打豪强、分土地,冲鸭!

    咳,跑题了。

    总之,穗宁此刻斗志满满。

    自己拥有超越时代的知识,还有神奇的善果树,要是还打不赢摄政王,那真是给广大穿越者们丢脸了!

    邹氏一觉醒来,睁眼便见小女儿坐在榻上,小手噼里啪啦转着魔方,白嫩小脸上斗志昂扬,瞧着像是要去打仗。

    “岁岁,你睡了没有?”邹氏起身问。

    穗宁连忙道:“睡了睡了!”

    邹氏狐疑地瞅着她。

    穗宁转移话题:“娘亲,你下午是不是要去铺子里点账?”

    “要去,怎么?”

    穗宁扑上去,抱住娘亲的胳膊:“娘亲,岁岁也想去。”

    邹氏笑说:“你乖乖的,听话,娘就带你去。”

    穗宁小鸡啄米点头:“好!岁岁一定听话!”

    不一会儿,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从纪家大门驶出,穗宁被红枣抱坐在怀中,小手攥起车帘一角,探头探脑朝外张望。

    泰安县不大不小,因近年来风调雨顺,还算繁华。

    街上来往行人零零散散,马车驶到县城内最繁华的一条街上,终于停下。

    邹氏下车,怕穗宁乱跑,一路都叫红枣抱着女儿。

    穗宁张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这一切。

    她并非第一次随邹氏出门,却是第一次认真观察自己生活的世界。

    不远处有个粮油铺子,老板正在抽学徒耳光,骂他偷了铺子里的米。

    那学徒看着才十几岁,衣裳破旧,面黄肌瘦,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说自己没有。

    “那少了的米去哪了!明明少了一斤米!”

    “老爷,小人不知啊,求求老爷开恩……”

    旁边是家当铺,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想要当掉自己唯一的银镯子。

    当铺的伙计说:“你这镯子都发黑了,不值钱,你要当的话,就只能给一吊钱。”

    “求求您行行好,我家孙儿病了,吃不起药……”

    伙计似乎习以为常,语气毫无变化:“只一吊钱,再多就不收了。”

    老太太终归是低下了头:“那就一吊钱!劳烦大爷了。”

    老太太接过钱,抱在怀里左右四顾,佝偻着背离开了,看起来,那镯子大概往后也没机会来赎。

    穗宁趴在红枣怀里,望着蹒跚老人离去的背影,小嘴紧抿。

    她以前怎会看不到这一切?

    邹氏查账的第一家铺子是糕点铺,名字就叫邹记糕点,是邹氏出嫁带来的嫁妆。

    铺里很清静,地面干净整洁,空气中飘荡着香甜的气息,各种糕点装在大瓷盆里,放在柜台前展示,若有客人来了,也能随意品尝。

    铺子里少有人来,因为买得起糕点的都是富贵人家,要么就是提前定好了,让人直接送上门,要么就是遣下人来买,穷人绝不会走进这种铺子。

    除此之外,邹氏名下还有一家成衣铺,一家胭脂铺,一家绸缎庄,以及两个乡里庄子。

    都是邹老爷给女儿压箱底的嫁妆,也能看出邹家对女儿的疼宠。

    “大小姐,您来了。这是这个月的账目,您请瞧过眼。”

    邹氏一进门,掌柜的就热情地迎上来。

    嫁妆当然不仅仅只有铺面,还带着铺子里的人,比如糕点铺里那些做糕点的师傅、掌柜、账房,一应身契全转到了邹氏手中。

    邹氏坐下来,慢慢翻阅账本。

    没过一会,她便抬头:“上个月盈余怎么降了两成?”

    掌柜微微露出苦笑之色:“大小姐,您忘了?上月张家在对街新开了家糕点铺,据说花大价钱请来了北方的糕点师傅,那师傅还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做了许多北方的新花样,咱家老客户不少都被抢去他家了。”

    邹氏闻言,不禁皱眉。

    之前的确有人跟她说起这件事,当时她还没放在心上,不想这就吃了个闷亏。

    邹氏下意识道:“那咱们也花钱去请人……”

    话音未落,耳边突然传来脆生生的一声唤:“娘亲。”

    邹氏转眸,看向女儿。

    穗宁站在她脚边,仰着小脸,扯着娘亲的袖子,白嫩嫩的小脸上,乌亮亮的大眼睛正定定瞧着她。

    “娘亲,你现在就算再找人来,也不过拾人牙慧,吃别人的剩饭,没什么大用。”

    才四岁的小女娃,用嫩生生的小嗓音,说出这么一番旁人绝对不会相信是她能说的话。

    邹氏心神震荡之余,甚至还想,拾人牙慧这个词,岁岁竟然知道怎么用。

    难道是公爹教了她?

    紧接着,她就见自己的小女儿笑眼一弯,奶声奶气道:“不如与我合作,娘亲,我保证能立马让你回本,还能把咱家的铺子发展成整个泰安县最大的糕点铺!”

    邹氏:“……”

    如果小女娃嘴边没有沾着糕点屑的话,她恐怕会更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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