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起话筒，四周安静了下来，栗苒清了清嗓子，听到旁边的宏愿2班有人正在唱《团结就是力量》，声音响亮，调子跑得上天入地，人群传来阵阵哄笑声。

    “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

    山花蕉叶暮色丛染红巾……”

    栗苒唱了一段评弹，念着吴侬软语。荣山省在北方，听过评弹的人并不多。大家听不太懂她的歌词，但能听出歌声背后的烟雨和江南、春光和雾霭。这样的旋律出现在这里显得太突兀了，栗苒穿着迷彩服，站着军姿，目光直视着前方的夜空，眼光微闪，眼角含笑，不知想起了谁。

    一曲唱毕，栗苒微微欠身，转身下场。她听到了异常响亮的掌声和叫好声，转头一看，旁边2班也有不少人在鼓掌，余琛激动地把脑袋凑在宋瑀城身边，举起手机正在录像。

    看到手机摄像头的那一刻，栗苒呼吸一滞，匆忙坐回原处，抱起膝盖来，把帽子压低。

    旁边的珊珊笑着和她说：“栗子好厉害啊！你刚刚唱的是黄梅戏吗？”

    “是苏州评弹。”

    “哇，我第一次觉得传统民俗歌曲这么好听！”

    栗苒把脸搁在膝盖上，感觉到有不少同学还在盯着自己看，微微有些脸红。她刚刚站在场地中央，脑子里一片空白，把流行歌曲想了一圈，都没找到一首能完整记得歌词的。唯有这首《声声慢》，她的记忆太深，绝不会忘词。

    接下来的表演就比较常规了。大部分同学都在唱流行歌，底下坐着的同学们跟着一起唱，慢慢就变成了班级大合唱。令大家惊讶无比的是任静，她上去之后站在原地想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最终开口背诵了一篇《I have a dream》，彻底刷新了大家对于学霸的想象上限。

    栗苒听到身边的陈文灿边鼓掌边喃喃着：“真不愧是状元啊……”

    栗苒问她：“任静是咱们市状元吗？”

    “对，她初中就非常牛了，在附中初中部一直都是年级第一，中考也拿了市状元的。”

    栗苒想起来午休时看到的她背了三分之一的单词书，越发觉得学霸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如同天堑。

    八点钟时，大家玩够了也闹够了，教官大手一挥解散，同学们三五成群地朝宿舍走去。于珊珊拉着大家去逛小卖部买零食，栗苒想起来床头柜上的那一大袋，没有跟着一起去。

    她一个人在人群中走着，听到有人在喊“同学”，她没有多在意，直到这个声音越来越近，近得几乎到了耳边，她才回过头看了一眼。

    一个男生笑着走到她身边，张了张口，半天没说话。栗苒耐心地问他：“你叫我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的，我是你们隔壁班的，觉得你刚才唱的歌特别好听，所以想来问问你……”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耳朵都红了。

    “谢谢，叫《声声慢》。”

    男生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栗苒冲他礼貌性地笑笑，转过身向着女生宿舍那边走远了。

    男生站在原地怅然若失，直到余琛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儿，愣在这儿干啥呢？一起回宿舍去啊。”

    宋瑀城看着栗苒小小的身影淹没在了人群中，若有所思。

    男生叹了口气说：“刚刚1班不是有个女生唱了首黄梅戏吗，我就是过来……”

    “哦，你说栗苒啊，她怎么了？”

    “你认识她？！”

    余琛骄傲地扬起了头：“我俩岂止是认识，我俩可是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十九中独苗。”

    男生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一把拽住余琛的胳膊：“哥，能把她联系方式推给我吗？我帮你写军训心得体会！”

    附中学生来军训，每天必须写500字的心得体会。宿舍没桌子，大家只能趴在床头柜写，是一项苦差事。

    余琛叹了口气道：“联系方式就别想了，没有。”

    “我帮你写一整周的！”

    “不是这个问题，主要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她。栗苒都不用手机的，微信消息隔一个月才会回复，想和她交流只能看缘分，见不到面就没办法。”

    男生第一次听说还有联系不到的女生，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一步上失败，脑袋再次耷拉了下来，但还是缠着余琛要到了栗苒的微信。作为全场唯一有栗苒联系方式的男生，宋瑀城低下了头没说什么，但心里有些暗暗的高兴。

    余琛和她做了三年初中同学，都没有她的手机号。

    和那个男生分开后，宋瑀城问余琛：“你之前拍栗苒的那个视频可以发我一份吗？我们班主任要我整理班里同学的影像资料。”

    此乃谎言。

    余琛不疑有他，很痛快地就发过去了。

    栗苒唱歌的时候，宋瑀城完全没有想到拿手机出来。他看着视频封面上女孩站得笔直的身影，觉得这样的歌声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样的歌声，应该盘着头发，穿上旗袍，坐在耀眼的舞台中央抱着琵琶唱出来才好。

    视频的最后，女孩抱着膝盖坐在一片阴影中，埋着头，似乎并不习惯受到这样的关注。栗苒一直都安安静静，大巴车里太闷也不说，站在台下太热也不说，中暑支撑不住在木床板上睡了一中午也不说。要不是自己一把将帽子扔在她怀里，谁会知道栗苒还有这样的才艺呢？自己要是没有被王老师选中当了班长，说不定连栗苒的联系方式都不会有。

    这样想着，宋瑀城点开了栗苒的朋友圈。不出所料，空空如也。点开班群，搜索聊天记录，女孩也只说过一句话：

    “不好意思大家，之前有事情耽误了。”

    ……

    栗苒第一个回到寝室，掏出了军训手册和一只黑色签字笔，把床头柜上的零食拿下来，蹲在地上开始写心得体会。这种东西老师不会细看，她就写得信马由缰，光是中午中暑后做的梦都扯了二三百字。好不容易凑够了字数，她满意地直起来身子，看了一遍，坐在床上揉着蹲得酸痛的小腿。

    她刚把军训手册收起来，室友们买零食回来了。于珊珊兴奋地拿着手机冲她喊：“栗子！快看手机，我给你发了一张截图，你在校园墙上被表白了！”

    “啊？”

    栗苒对于附中学子的恋爱观感到震惊。

    “你看看就知道了，快看快看！”

    栗苒摸出来她的白色古董，说：“那个，我只有一个老年机，看不了微信。”

    于珊珊震惊了。在吐槽和分享八卦之间，她马上选择了后者。她坐到栗苒身边，把手机上点开的校园墙拿给栗苒看。这个点，高二高三还没放学，墙上的帖子大部分是正在军训的高一学生发的，内容大差不差，表白自己班或者是隔壁班在晚会上表现亮眼的男神女神们。

    关于自己的有两条。

    “今晚是不是有人唱了戏啊！远远听到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什么的，唱的好棒啊！老子心动了。”

    “表白宏愿1班的栗苒！人美歌甜！”

    对于这样的“表白”，栗苒表示自己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她看着于珊珊含着笑的眼睛，艰难措辞：“哦，大家都挺热情的，哈哈。”

    “你学过戏曲吗栗子？”

    “没有，我就是瞎唱的。”

    “那，你是苏州人吗？”女生们七嘴八舌地问道。

    “没有，我出生以来就没有离开过荣山省。”

    栗苒的回答很无聊。她的平淡语气成功熄灭了同伴们的热情。见大家不再追问，她从书包里翻出自己最常用的紫色耳机，开始听歌。她最近很喜欢意大利歌剧，通过数据线给手机里下载了一整部《费加罗的婚礼》，反反复复听了好几天。

    她戴着耳机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周教官说，这一周内会有一到两次夜间紧急集合，让大家做好准备。看来晚上也难以睡得安稳，今晚要早点歇了。

    栗苒听着音乐，看着室友们忙忙乱乱地写心得体会，打电话，发消息，过了好一阵子，大家才洗漱完毕躺到床上熄了灯。

    栗苒摘掉耳机，在床上翻了个身。为了防止半夜紧急集合来不及穿衣服，大家都是穿着迷彩服睡的。衣服材质有些僵硬，床也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危险声音。

    此时刚到十点，对于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还远没到瞌睡的时候。不一会儿，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聊起了天，聊初中学校，聊家人，聊兴趣爱好，聊八卦。

    栗苒发言不多，除非有人问起来她才会开口回复。

    “栗苒，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呀？”于珊珊问她。

    “我也没有。”

    “啊真巧，咱这一屋子都是独生女啊。”任静说道。

    “我倒是想有个哥哥呢，初中时我同桌就有个哥哥，经常来接她放学，我真是羡慕死了。”

    “换个思路，你可以找个男朋友来接你放学嘛。”陈文灿笑着说道。

    “不一样的，男朋友生气了还得哄，但有哥哥就不需要。”于珊珊说。

    “嗯？你的意思是，你有男朋友？！”栗苒听到陈文灿震惊地坐了起来。

    “对啊，”于珊珊哭笑不得，“有这么让人惊讶吗，你怎么还坐起来了。”

    “我的天，你们学校居然允许谈恋爱？！要是在附中有学生谈恋爱，老师分分钟就叫家长了。”

    “我们何县三中管的很松的，只要你不耽误老师上课就行，我们班有好几对呢。”于珊珊答道。

    “我敢肯定，你是咱们这个宿舍唯一一个脱单的。”

    大家纷纷表示陈文灿说得对。

    “不会吧，荣州的学校管得也太严了。”于珊珊哭笑不得。

    栗苒忍不住开口问道：“珊珊，那你男朋友现在在哪上学？”

    “他成绩比我低了点，在何县上高中。”

    “唉，异地恋苦啊。”虽然是母胎solo，但陈文灿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资历很丰富。

    “那也没办法了，只能微信发发消息，等放假回老家了再见面吧。”于珊珊说着，话锋一转：“不过，像栗苒这样用老年机的古代人，肯定没法谈异地恋。”

    “谢谢你的提醒，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我本地恋也不会谈的。”栗苒说道。

    宿舍里好几个同学笑了起来，有人说了一句：“栗苒家教好严啊，是不是你妈妈担心你谈恋爱才不给你买智能手机的？”

    “我自己觉得没什么必要。”栗苒缓缓地说。

    “你好自律啊，我要也像你这么想，我妈估计要乐坏了。”陈文灿说道。

    宿舍的夜谈持续了很长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大家才安静了下来。夜晚的军区，只剩下了声声虫鸣。

    晚上并没有紧急集合，大家睡得都很好。接下来的几天，军训内容堪称枯燥乏味。早起，站军姿，早餐，站军姿，走队列，午餐，站军姿，走队列，晚餐，走队列，解散，睡觉。

    在长时间的无聊训练中，栗苒找到了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她在脑海里默默地回忆着《费加罗的婚礼》。从饭后集合开始，栗苒心中的歌剧开幕，等到落幕的时候，差不多又要解散吃饭了。她在队列中和同学们一起踢正步，直视着前方的杨树，那里仿佛有歌剧演员在一唱一和，唱着栗苒熟悉但听不懂的意大利语。

    为了保持歌剧的完整性，栗苒在中间休息的时候往往会挑一个没人的角落独自坐着，脑海中依然播放着歌剧，看上去呆呆的，连水都忘了喝。她虽然没出过什么差错，别人和她说话她也能准确应答，但宋瑀城看着她，总觉得她在梦游。

    难道上台表演这件事情对她打击这么大吗？宋瑀城担心地想着，但不知道该如何验证。毕竟栗苒只是看起来更加孤僻了些，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军训临近尾声，每天都在为了最后的阅兵式训练。宋瑀城和任静被选为标兵，在阅兵式上，他们两个将有机会对着主席台敬礼。

    栗苒是第二排的排头兵，她需要考虑的不多，只要和第一排的于珊珊保持稳定距离就可以了，第二排其他人都要随时看着她的位置对齐。阅兵式的前一天下午，宏愿1班的队伍终于走出了教官满意的样子，栗苒也在每日的重复中把《费加罗的婚礼》背得滚瓜烂熟。这是第一次她的歌剧落幕，教官还没宣布解散，这代表着她心中的演出一句都没有唱错重来。

    她满意地抬起眼，结束了自己漫长的梦游，第一次认认真真看着后三排的男生一遍遍踢正步。路边的喜鹊叫了起来，她和其他同学一样，趁着教官不注意，转过头去看着喜鹊叽叽喳喳。

    宋瑀城站得离她不远，他又一次看向栗苒的神情，发现她终于恢复了正常，不禁松了一口气。自己无意间的行为给栗苒带来了长达六天的心神恍惚，自己真是不应该。

    栗苒看起来很淡定，不论是面试还是公开表演，都完成得很好，连磕磕绊绊都没有，任谁看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谁知道她竟然消化了这么长时间才缓过来。宋瑀城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对栗苒更小心些。

    唱歌那天过后，栗苒一连上了好几天表白墙，还有其他班的男生在休息时间过来，想方设法想要和栗苒套近乎。当然，那些男生不是被无视了，就是被拒绝得很干脆，毕竟，在听到“我没有联系方式”这几个字后，谁还会觉得自己能成功呢？

    不是人人都亲眼看到过栗苒的白色古董老年机，在那些男生看来，栗苒根本就是懒得找借口。渐渐地，年级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宏愿1班有个长得可爱的高冷女神，但是不要接近她，因为她绝不会给联系方式。

    阅兵式开始了。这是宏愿1班参加的第一个集体活动，所有人都集中注意力，站在队伍中一动不动。栗苒也没有继续想着歌剧，她听着校长讲话，微微偏头看向站在班级队列前方的宋瑀城和任静。宋瑀城举着班旗，站得笔直，右手稳稳地握着旗杆，左手紧贴裤缝，每个关节都在用力。他后脑勺的头发剃的很短，栗苒看到有汗珠一滴滴流入他的衣领，白皙的皮肤有些发红。任静看起来也很紧张，不知是不是因为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她贴着裤缝的手在微微发抖。

    标兵就是不容易啊，不像后排，稍微动一动也不会被发现。栗苒这样想着，继续抬头，数着宋瑀城背上蓝绿相间的迷彩格点。

    训练了一周，但通过主席团的时间只有10秒钟。大家按照训练好的节奏稳稳当当地经过了主席台，没有人出错。回到原位置时，他们看到王老师正站在后边冲他们微笑。

    短暂的军训生涯要结束了。这一周下来，班上的同学们迅速熟悉了起来，宋瑀城现在可以准确地说出每一个同学的名字了。他们一起吃着朴素的饭菜，睡着简陋的床板，一起晒过烈日，一起坐在地上唱歌聊天。虽然大家都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但真到了离别的那一天，每个人都有些不舍。大家回到了刚刚熟悉起来的训练场，和教官一起拍了一张合照。照片上的每个人都热红了脸，但青春洋溢，笑容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