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的夏季突然来临，又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最近雨水格外丰沛，气象台预测到台风的讯息，气旋正在大洋面上生成，目前没有朝中国大陆移动的迹象，但东南沿海地区还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虞岁穗从睡梦中被水声浇醒，睁开眼看到雨水落在天窗上，四面车窗也爬满水流，人就像是坐在潜艇里。
厉云撑着一把伞趟水过来，拉开车门，湿润的空气顿时冲散了虞岁穗的困意。
“不要关着窗在车里睡觉啊。”
“嗯，”虞岁穗觉得口渴，从包里拿出矿泉水喝了几口，“本来只打算眯一会儿，没想到睡着了。”
“这几天没睡好吧，看你黑眼圈又重了。”
“嗯。”
“没事，一会儿车上睡，你从小坐车就容易睡着。”
雨势大得很，尽管厉云收伞的动作很快，但仍被淋湿了衣服，他躲进车里，虞岁穗给他递纸巾，他接过去擦了擦。
“我记得有一次你妈把你丢给我，我那时候也才二十出头，根本不会带孩子，一边怎么哄你都不睡觉，一边甲方又给我打电话，我只能半夜带着你去工作，那时候坐的还是出租车，没想到司机半路上又拉了一个客人，我都觉得吵，你居然还能睡着了。”
“舅舅。”
“嗯？”
“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回忆往事啊。”
厉云侧眸，见虞岁穗瞅着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还真是，”厉云愣住片刻，反而被她逗笑，自认入坑地点了点头，“系好安全带，我们准备出发了。”
虞岁穗把座位调整回原来的位置，扣上了安全带。
“我开玩笑的，”她说，“你没上年纪。”
厉云笑着瞥了她一眼：“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路上厉云问虞岁穗：“你和他们枫海的杜总聊天，感觉如何？”
“还行吧，比我想象的顺利得多，”虞岁穗戴上护颈枕，有些疑惑道，“不过…杜总好像很喜欢我，但我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喜欢你的作品。”
“…”
厉云见虞岁穗若有所思，戳破道：“你是觉得因为我是你舅舅，云潮和枫海不对付，所以她不应该欣赏你的才华？”
虞岁穗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厉云明白她的顾虑，接着说：“杜丛的为人我了解，她不会把生意场上的矛盾带到生活里，如果你将来要在她手底下工作，我会很放心。”
虞岁穗扭头：“你愿意我去枫海？”
“当然，”厉云肯定道，“如果枫海适合你，能给你一个好的未来，为什么不去呢。”
这次虞岁穗是真开玩笑：“你不怕他们拿我当人质，威胁你？”
厉云嚯了一声：“那得看他们的实力够不够，别到时候威胁不成反而损兵折将，员工和他们只有合同关系，外甥女可是亲生的。”
“我不去枫海。”虞岁穗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不知是不是厉云说的那番话对她产生了心理暗示的作用，车没开出多少路，她真的开始犯困。
也是真的累狠了，眼皮一闭上就像胶水黏住似的睁不开。
那晚虞岁穗和张栩生说最近会“忙点”，她真的很忙，一边煎熬地等待医院出结果，一边又不能扔下工作。
她用了好几个晚上思考账号去留的问题，然后拿着杜丛的名片去枫海找到她，两人推心置腹聊到深夜，最后虞岁穗说服杜丛让她保留这个账号的经营，但只限于宣发。
为了尽快给里面的作品收尾并把以前的约稿完成，虞岁穗不得不加紧赶工。
这期间还要抽空去给魏爱汝补习，这个小姑娘的暑假并不轻松，她现在是准高三生，虞岁穗觉得她的文科成绩已经达到了预期，多次想隐晦地提出不再当家教，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还记得起初厉云把她介绍给魏家的时候心里多么不以为然，现在反而有点舍不得了。
厉云听到虞岁穗说不去枫海，本来想问句为什么，话音刚落，转头发现她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把广播的音量调弱。
虞岁穗的意识沉陷在睡梦里，听到了厉云的声音，但她不清楚自己最后有没有回答厉云。
当时在办公室里，她第二次婉拒了杜丛。
杜丛读大学的时候主修艺术，后来去UAL留学，回国后虽然由于机缘巧合从商，但仍没有放弃旧情怀。
一年前她无意在浏览社交媒体时发现了虞岁穗的作品，电光火石间，就像是看到了年轻时才华横溢的自己。
她表示愿意引荐虞岁穗认识圈里一些有造诣的前辈，但对于虞岁穗放弃入职枫海的决定感到十分惊讶，在她看来这两者是可以兼得的。
“我达不到你们招人的标准，另外对这个工作来说我的专业并不对口，”虞岁穗诚恳地解释，“这对其他人来说不公平，而且我只是喜欢画画，平时接的稿子也是局限于我感兴趣的内容。”
“感觉上班的话…”她忍不住笑了笑，思忖之后说，“会让人没有灵感吧。”
“你说的没错，的确是这样的，来不来枫海都是以你的选择为准。”
杜丛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她只喝手磨咖啡，这个习惯从来没变，当学生的时候如是，做业界精英的时候亦如是。
“小虞，你外公的身体怎么样？”
虞岁穗浅笑：“已经做了手术，在等化验结果，谢谢杜总关心。”
自从厉海峰开始住院，厉云和父母的关系似乎比以往缓和许多。
平日里连见儿子一面都不肯的夏举荷在病房看到厉云的时候虽然脸上没什么好表情，但也没赶他走，甚至厉云腆着脸皮在病房守了一整晚，她也没说什么。
等虞岁穗再次醒来时，车子停在服务区，厉云见她睡醒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服务区的商场里有许多食品摊位，大的有兰州拉面，小的有卖烤肠和关东煮，还有颜色很浅的糯玉米，锅里煮着茶叶蛋，味道很浓郁。
虞岁穗不是很饿，吃饭会撑，不吃又觉得胃里空虚，就要了一个蛋黄肉粽，老板三两下剥好粽子装在塑料袋里递给她，她说了声谢谢接在手里，转头去找厉云，发现他从咖啡店出来，手里拎着纸袋。
要吃完东西再接着上路，虞岁穗捧着粽子细嚼慢咽，对面穿着正装的厉云边吃三明治边喝咖啡。
虞岁穗观察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厉云抬眼：“笑什么？”
“舅舅，你坐在这里很有违和感。”
“我有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吗？没换衣服是刚开会没来得及，我总不能穿运动服开会吧。”
回到车上，从宁州带来的雨水已经干涸了。
虞岁穗安静地望着窗外的景物，它们都是干燥的，薄薄的阳光铺在上面。
嗡嗡。
虞岁穗低头去看手机。
心里隐隐的期待在看清内容后淡漠下去。
只是关注的公众号发了文章，不是张栩生的消息。
她和张栩生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上个星期，张栩生告诉她自己要出个差，时间会有点长。
虞岁穗握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
最近他们的对话少得可怜，每天的内容都很相似，张栩生起得早就先发早安，中午问吃饭了没，晚上又道晚安，也有时候忙起来，一天都拿不着手机，出于保密，他不能发照片，虞岁穗有时候甚至觉得张栩生的长相和声音都变得模糊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紧，她连忙打开相册，相册里存了很多张栩生的照片，密集得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距离，一抬头就能看到彼此，每次虞岁穗打开相册都会有这种感觉。
虞岁穗对着屏幕发呆，完全没注意厉云在看着这边。
“想男朋友了？”
“嗯？”虞岁穗把手机倒扣在腿上，嘴巴很硬，耳根却迅速红起来，努了努嘴，“我没有。”
厉云也年轻过，看她发呆的样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见她不承认，也一笑了之。
“对了，他那个战友情况怎么样，”厉云打趣一半忽然想起来，便问，“我记得是叫齐飞？义肢用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他很喜欢你们给他做的手…”虞岁穗瞟了一眼厉云的衣襟说，“你还挺喜欢这个胸针？”
“什么，”厉云低头看了看，十分自然地笑两声，“我昨天晚上还找呢，说怎么不见了，原来在这件衣服上没摘下来，年纪大了真是脑子越来越不好使。”
“没想到他还挺识货，我以为军人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不会怎么感兴趣。”
“他不感兴趣，”虞岁穗小声说，“以前别人送他的，他说他不懂，白浪费这些艺术品。”
她实在没忍住：“你说这话，要是魏律师听见了会不会不高兴？”
“魏律师，”厉云难得这样不克制地大笑，“魏律师要是吃醋那我才觉得奇怪了。”
“他的案子忙完了呀？”
“该收尾了吧，”厉云看了眼导航，“是往这开吗，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呢。”
虞岁穗凑过去看：“没错啊，刚刚我看见路牌了，从这个门出去，然后再往那走就回路上了。”
“舅舅，你和魏律师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是怎么样？”
“大人的事你别管。”
虞岁穗惺惺地哦了一声。
“欸对了，我跟你说，现在这个时机正是你带张少校见家长的好时候，等我们拿到单子，结果肯定是好的，大家一高兴，你再把这事一说，肯定没反对意见，然后一起吃顿饭，皆大欢喜。”
虞岁穗照葫芦画瓢：“小孩的事你别管。”
“…”
虞岁穗有点忧愁地望着桥下的海面：“那也得看到单子才行啊。”
“乐观点，年纪轻轻别每天愁眉苦脸的，怎么一点都不像我。”厉云淡定道。
外甥女像不像舅舅虞岁穗不太能保证，但她知道此时的厉云也并不比自己淡定多少，因为厉云一紧张就会变得健谈。
接下去的一个小时，虞岁穗又眯了一觉，睁眼的时候他们已经下了高速，高楼大厦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内，都市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