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的怒吼停歇下来。
听完这一番话，她安静了很久，然后扯下了脖子上的墨斗线。
墨汁耗尽，墨斗失去了法力。
金冠冰冷的流苏落在江迟迟的脸上。
她们的距离极近。
然后，沈婉轻轻笑道：“不想。”
“我离红衣仅半步之遥，连你们灵师在我手下也不过如此。”
“能主宰他人，为何要做砧板上的鱼肉。”
“可是......”冰冷的指尖缓缓抚过江迟迟的脸庞，她轻叹，“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附着江迟迟的耳边响起，像是妹妹对姐姐撒娇，娇俏、亲昵。
阴气凝成的匕首浮现在沈婉手中，她红唇含笑，举刀，落下。
对准江迟迟的心口。
“叮！”刀尖撞上硬物，逸散出某种荡漾瑰丽的色彩。
色彩如极光瑰丽，来自于江迟迟心口的玉坠。
这并不像灵师法器会拥有的色彩，偏偏相反，它逸散出的光阴冷、朦胧，如同虚幻的丝线，朝四周荡开。
“......鬼玉！”一片瑰丽朦胧的光里，沈婉盯着江迟迟，像是要将她凌迟。
随后，翻涌的阴气在她抬手间疯狂地汇入这喜棺，两种恐怖的力量加持下，棺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破裂声。
而江迟迟在听见“鬼玉”两字时，脑子已经一片空白。
鬼玉将强大怨鬼魂魄硬生生炼化而来的护身法器，这东西与正道灵师背道而驰，几乎是邪魔外道的代名词。
她的护身玉，怎么可能是这个东西？！
可不等她细想，刀尖已经再次挥下。
终于，一声细微的“咔嚓”传来。
玉坠当中，裂开了一道细纹。
江迟迟遍体生凉，怔怔看着裂纹逐渐扩大的玉坠。
玉坠中的墨色仿佛活物，随着裂纹的扩大悄无声息飘出。
玉碎了。
这枚玉陪伴她十九年，为她挡去了无数鬼怪的觊觎。
她鼻尖蓦然一酸，心里生出了浓浓的不甘。
刀尖危险落在江迟迟心口前一寸，她几乎是咬碎了牙，双手死死握住阴气凝成的刀刃。
殷红的血淅淅沥沥落下，刺骨阴气钻入她翻卷的血肉里。
好疼......江迟迟浑身都在哆嗦，她甚至已经感受不到自己手在用力。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的念头开始天马行空起来。
游宋到底能不能行......如果她死了，一定要变成鬼掀翻他的烤肉，在他床头蹦迪，抢他方便面调料，在他的每个菜里塞满香菜......
可是，真的好疼啊。
她甚至感受到自己的汗和泪浸湿了发丝，阴气在每一寸血管里穿梭，试图占据她的身体。
胸口渐渐传来一阵剧痛……
混沌间，江迟迟听见了哭声。
像阴森寒夜里被遗弃的野猫，发出凄厉、渗人、如婴儿般的哭嚎。带着浓浓的不甘，渐渐消散。
胸口的剧痛短暂的停止了。
盘桓在她身体里的阴气在一瞬间好似失去了控制不再动弹。
好吧，不在游宋的菜里放香菜了。
江迟迟大汗淋漓喘了一口气，忍着痛勉强笑了起来。
她狠狠咬破舌尖，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折到背后，以血绘符，以身为载。
快极了，也稳极了。
一笔一划，顺着背脊落下。
这是她第一次画这张符，也将会是最后一次。
每个灵师一生中仅能绘制一次。
符成，茧散，怨鬼消。
老吴和她说过，这张符是在向天借力，没有资质的人，上天不会垂怜，一笔都画不下去。
在她手下，繁复古老的符文即将成形。
沈婉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只是发狂般要用阴气绞杀她，发泄鬼婴被游宋收容的怒火。
沾血的手指濡湿地落下最后的长长一笔，从背脊至尾骨。
“呼——”一阵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幽寒至极。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那沾血画符的手指，最后一笔离符成只差分毫。
更不曾意料的，江迟迟面前的沈婉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被重重掀飞出棺。
江迟迟僵硬躺在喜棺里，完全不敢动。
因为.....她背后多了一个人。
一具冰凉的躯体正从她背后，虚虚抱住了她。
那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指，沿着她之前写符的顺序逆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仅差分毫就落成的符，被这只手轻而易举毁去了。
指尖在她的背脊上游弋，颤栗般的酸麻顺着脊背往上窜。
狭小的喜棺内沉沉弥漫着冷而淡的香气。
指尖游离到她鲜血淋漓的手掌，如跗骨之蛆的阴气如瑟缩着从她身体逃离。
最后，冰冷的触感落在了她麻木刺痛的脖颈上。
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最脆弱的部位，抚过骇人的青紫的伤痕。
江迟迟咬牙忍住一阵阵颤栗，忍无可忍地捉住了那根冰冷的手指。
她微微仰着头，正想开口，却一头撞上了对方抵在她发丝中的下颌。
脑海中顿时警铃响起，她正要从喜棺里翻出去，耳边就传来低沉冷冽的声音。
“还疼吗？”
冰凉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江迟迟脑子“嗡”地一声，仿佛融成了一团浆糊。
她再也待不下去，几乎是连滚带撑着棺木翻出。
用手抚平手臂上倒立的寒毛后，她惊诧发现身上阴气留下的伤已经不疼了，只剩微微的麻木。
院子里的阴气也不知何时散的干干净净，惨白的月色洒下，满地都是脖子被扭断的纸人。
沈婉此时被喜轿压在地面上，金冠落地，黑发下是一张怨气横生的青紫面容，既恨又畏惧地盯着她这个方向。
她身后传来“咯吱”一声，那人从喜棺中出来了。
顺着沈婉的眼神，江迟迟缓缓转身。
惨白月色下，先是看见了一双黑靴，正冷淡踩在某个试图偷袭的怨鬼脖子上，将它的脖子拉得极长。
然后便是如墨色浓郁的衣袍，在如水月色下泛着淡淡金色暗纹。
再往上，她看见了被冷银护腕包裹的手腕，以及一只摊开的冷白手掌。手指修长，掌心中躺着碎成三块的玉坠。
他眼神沉沉看着不远处的沈婉，脸上的神情淡漠，眉眼间凝着沉沉的杀意。
江迟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鬼很危险。
他淡淡看了过来，盯着江迟迟后撤的小半步，面无表情。
她莫名觉得这人好像有点不高兴。
他将破碎的玉坠收起，朝她摊开手：“锁魂瓶。”
“？？？”江迟迟满头问号，忍不住腹诽，哥们你看起来就是鬼，问灵师要收容怨鬼的锁魂瓶这合适吗？
她委婉开口：“呃，感谢阁下出手相助，您要锁魂瓶是要......？”
“收鬼，你受伤了，镇不住。”他答。
你就是鬼要怎么收鬼！她在心里大叫，但看着对方那笃定的模样，犹豫了片刻后从黄布包里掏出白瓷小罐递了过去。
江迟迟看着他接过锁魂瓶，走到沈婉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沈婉想要反扑，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在地，心中生出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
骤然间，她像是想起什么，声音浸满的惊恐：“你、你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凄厉的惨叫所替代。
他眼眸低垂，伸手虚虚一抓，硬生生拽着沈婉，一点一点塞入了锁魂瓶中。
瓶口封上，惨叫声被彻底隔绝。
锁灵瓶被递到江迟迟面前，那白瓷小罐渐渐晕开深紫近红的颜色。
好残暴的收鬼方式......看着这罐子江迟迟忍不住有些心惊肉跳。
“多谢。”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她接过锁灵瓶，抽出玄黄灵符贴上锁灵瓶，念道，“身死念消，怨鬼尽散，收！”
灵符上朱砂绘制的符文缓缓流动，一道红芒束在瓶口，收容成功。
她收起瓷瓶，冲他微微一笑：“还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我姓江，江迟迟，学艺不精，让您见笑了。”
月色下，少女面容瓷白，弯弯的眉眼格外明媚俏丽。
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女，指尖微微颤抖着。开口时声音却格外沉静：“燕无歇，冥府鬼修。”
看着像是个很厉害的鬼修。江迟迟默默想着，见他眉眼间没有半分怨气，说的大概不假。
所谓鬼修，是过了往生桥入地府后仍有执念未了的鬼。
他们靠天资或靠执着修行。有一定实力的还能冥府里任职，成为阴间编制人员。
并且，鬼修可以与灵师签订契约，帮助灵师收容怨鬼积攒自己的功德，对修行很有益处。
“那枚玉坠是我的，里面有我的一缕魂。”他淡淡说道，“你从哪里得来？”
这话说完，江迟迟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仅仅是一缕魂这玉坠就护了她十九年，甚至能在半步红衣手里保下人！
而且，听他的口吻，这缕魂还是他自己炼化进去的......这是什么疯子？
“这玉坠从我出生起就带在身上，是我父母和阿爷为我求来的。”她心中生出了几分忌惮，脸上却没露出异样。
“嗯。”他微微颔首，“我的确将它送给了一位灵师。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江迟迟心中生出几分震惊，父母居然和这种深不可测的大鬼有交集？但嘴上依然答了这个问题：“父亲闻珏，母亲江明玄。”
燕无歇垂下眼眸，掩去几分深思，淡淡开口：“你的母亲在数十年前对我有大恩，这玉坠就是当时送出的。他们现在可还好？”
她鼻尖一酸，轻轻呼出一口气：“已经去世了。”
“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江迟迟冲他一笑：“总之，很感谢您今晚的相助，等我回去一定会按规格给您焚香上供。”
江迟迟委婉表达出了分别的意思，看起来并不想和他有过多的牵扯。
燕无歇眼眸幽幽看向她，开口：“玉坠已碎，恩人早逝，我的恩没有偿完。江灵师，你可愿与我结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