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邀约了

    文/乃兮

    第九次,轿中。

    刚气哭的遗韵尚在,姜晏乔眼霎时变红,泪眼蒙眬只差一点就落下。她习以为常,漫不经心拿袖口擦拭眼泪,半点不避讳弄脏婚服。

    她在宫中喝的酒大概没什么问题。

    不然她等不到被刺杀,就会被毒死在合卺礼上。

    既如此,先不管中毒。先管刺客的事。连续两次和刺客正面对上,她都砍不过刺客。一旦刺客出现在她面前,杀她的动作极快。那些侍卫来不及冲进门。

    那刺客用布罩头有些多此一举。她已经无法从脸分清人了。

    姜晏乔掀开帘子,倚在轿窗,扫了眼周圈。

    知潼注意到这一幕,当即上前:“殿下?”

    姜晏乔听声音和看衣服分辨人:“没事。”

    穿着艳丽婚服的谢南川走近:“殿下,放下帘子吧。马上到上马点。季将军已在那儿候着。”

    姜晏乔不想搭理谢南川。

    驸马半夜离开,刺客恰好进来,必有问题。她之前去找谢南川,也正好是死在路上。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

    要么谢南川被刺客盯上,刺客知道谢南川一离开,她和知潼不足为惧。要么刺客和谢南川有关。她暂且想不出谢南川杀她的理由,单方面迁怪谢南川。

    她任由轿子走,眺望前方。

    正如谢南川所说,轿子立刻要到上马点。季将军带着不少人。他居于马上,亲自牵着驸马将骑的大马。那匹大马是红鬃马,烈马,往日多给状元郎游街骑。

    这代表着皇帝对公主婚事的上心,对驸马的满意。

    季将军自己的马不同。季将军有两匹马。他常年留在京城的马叫影骊。脖颈细长,通体黝黑,雅致得像贵女。这贵女如今挂着红花,增了不少喜庆。

    姜晏乔厌红,认为还是黑影骊好看。

    姜晏乔:“知潼,让季将军……罢了,他会自己过来。”

    姜晏乔想起上回和季将军争帘子的事。

    谢南川和知潼不由看向远处季将军。两人微愣。公主和季将军认识?

    远处季靖云等到轿子靠近,骑着马到驸马身边,将马绳递给驸马。他见公主侧靠在轿子上:“殿下,放下帘子。”

    语气简洁微凉,一如他这人。似乎多说一个字会要了他命似的。今日新婚喜日,将军的凛冽被迫收敛,对人算客气。

    姜晏乔微侧头:“如果我说不呢?”

    姜晏乔很少会任性。后宫中一直有妃子受宠,但受宠后肆无忌惮,人很快会消失。因此她身为最受宠的公主,被母后管得并不少。她有点小性子,并不过度。

    但经历了太多次,成婚时那点规矩,真还有在意的必要?

    此时的她那点小性子彻底暴露。

    姜晏乔之前那么多次,总将目光落在谢南川身上。她第一次发现,季靖云在马上颇有居高临下的意味。她的驸马没有上马,气势被压了个彻底。

    谢南川翻身上马,一身华贵这才与季靖云能堪堪媲美。文官在气魄上没法比过穿戴软甲的武将。当然,或许是谢南川的性子太温和,不像季将军那样凛冽出众。

    季靖云和上一回见她掀帘子一样,抽刀往下钩帘。

    姜晏乔伸出手,半点不畏惧这把刀。她抓住刀鞘,问季将军:“将军,要是将军打算杀我,我该怎么活?逃么?”

    周围一片死静。

    没人预料到公主会在新婚日问这种话。

    知潼眼眸微动,并没有太失态。

    谢南川拧眉,手攥紧马绳。

    季将军冷眼看她,手扣住鞘口和刀环处,将刀抽回。他话是一如既往少:“不用。必死。”

    周围隐隐传来倒吸气的声音。

    姜晏乔松手:“是。逃死起来更快。你力气大,反应快。”刺客能意识到要一刀贯穿她,能压着知潼无法反抗。她要是在这种刺客面前露出后背,简直是图自己死不够快。

    她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眼前一闪。

    刀身痕一过,帘子摔垂下。轿子外,季将军说了声:“请。”

    姜晏乔:“……”

    姜晏乔对着帘子无言。

    季将军脾气比她这个公主更大!

    轿子再次朝前去。

    季将军骑马离开,谢南川在马车外担忧询问姜晏乔:“殿下可是紧张?”

    姜晏乔在轿子里还是不想理谢南川。

    上一次,她叫知潼上轿了。这一回,她没有再叫知潼上来。她不是怪知潼没能救她,而是清楚知道,知潼对付不了那个刺客。她要是死了,知潼又会变成一无所知的知潼。

    谢南川一样。

    他也会变成一无所知的谢南川。

    姜晏乔坐了片刻。

    轿平稳,马蹄声一声接一声,不快不慢。帘子以微不足道的度,轻悠悠晃动。

    以前觉得一日一日不断重复太快太痛苦,现在的她认为这点晃动有些浪费时辰。她在公主府坐亭子里都没坐多久,每次重来都要在轿子里坐那么久。

    帘纹一道道,连有一道稍歪了一点,姜晏乔都看得清清楚楚。

    没过一会儿,轿出宫。

    她将帘子再一次掀开。像没规矩的人,望着外面。侍卫们清出了道路,拦不住屋二楼以上张望的百姓。

    道路两边凑热闹的百姓见她掀开帘子,纷纷惊喜极了。其中有几个热情的男女朝她挥手,似和她熟悉一般。他们不是因敬重她,也不是因认识她。

    全是因为她是永乐公主。

    她让宫中办了一场轰动京城的婚事。她坐的是主轿,身后跟着三十六顶轿子。每顶轿子里都放着稀世珍宝。谢南川所说的百姓一辈子都未必见到的珍珠,只会是其中毫不起眼论斤算的配品。

    知潼给她煮的甜汤要放一小匣子银耳。二十两。听说百姓一年大抵赚二两。

    姜晏乔分辨不了这一个老百姓和另一个老百姓之间的区别。她和他们挥了挥手,露出一个浅淡笑容。对面的百姓喧哗躁动起来,眉飞色舞愈加激动,大吼:“殿下!新婚快乐!”

    还有一个娘子大抵是卖花的,她笑得开怀,用力丢了好枝花过来:“殿下!花送您!”

    护着清路的侍卫神情紧绷,害怕这些老百姓真冒进。

    谢南川见状,无奈劝说姜晏乔:“殿下,您这样很不安全,也会让这些侍卫惹上麻烦。他们不管不行,管也……”管也认为百姓没什么大错。

    姜晏乔最初太过在意婚事,后来太过在意生死。她总在意自己,第一次在意百姓。

    他们在她很难触及的地方,真心祝福着她,不再是云嬷嬷单调的一句“百姓同贺”。他们不知道她今日会死去,会陷入一次又一次重来。

    他们现下不在意她有多幸运,也不在意她有多少不幸。他们只是在此时此刻真心祝贺她新婚快乐。

    姜晏乔透彻意识到这点,才慢慢懂谢南川上一次说她有幸到什么程度隐藏着的意思。以前她听过也就听过,上一回还下意识想和谢南川争点什么。

    现在她多了一些思考,一些或许和谢南川所思所想不太一样的念头。

    她不为难侍卫,对着百姓还是抬声回喊了一声:“谢谢!”

    “知潼,去拿那一朵花!”姜晏乔手指了下,凑近轿窗,半低头趴着笑盈盈对百姓说着,“别靠太近了。侍卫们清路不容易。”

    知潼快步去拿地上的花,再小跑回来递给姜晏乔。

    姜晏乔将花别在脑袋上。

    花是满目红花里最粉最白的一朵月季。她新婚凤冠奢华,光金制的,便有金凤、金簪、金宝钿花,更别说层层累累的翠羽、珠花、宝石。

    这朵月季鲜嫩,只有一朵,说违和有一些,但说好看,也是真好看。它像是在公主身上增添了一丝俏皮,增添了一份娇痴浪漫。

    那不谙世事的眼眸里,有着最质朴的友善。

    百姓们多听说过永乐公主受宠,知道永乐公主好看。民间有很多夸张说其容貌出众的传闻,而这一刻这些百姓才明白,那些传闻没有作假。

    公主最为受宠,总是有她的道理。

    他们没有逾越侍卫的防护线,而是又像争斗比谁嗓门大:“殿下!百年好合!”

    “您和驸马要好好的!白头,白头偕老!”

    “早生贵子!”

    一群人哄然大笑起来。而负责沿途给百姓发喜糖的宫女已前去给他们凑喜气的人沾一点喜。

    姜晏乔很可惜,可惜自己今晚还是可能会死。

    她和这些百姓之间的互动,再无法复刻。再重复已然无意义。

    她轻声,用百姓无法听见的声音说着:“他们怎么做到如此热切祝福我的呢?就因父皇母后庇荫么。”

    她既不是父皇,为天下操劳。也不是母后,作为一国之母典范,每年主持先蚕礼。她只会在宫中学一些诗书琴棋,享受着公主点点好处。

    “殿下。”知潼在边上开口,“您大婚,陛下免去举国上下一年农作赋税。让工部大举推新农具,让户部大举推新包谷。开通边疆多处互市。您今日该是得万国同贺。”

    姜晏乔后知后觉恍然。

    ……她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彻底将这事丢在脑后。父皇借着她新婚做了不少事情。她知道这里对百姓有好处,只是想仅仅一年赋税和开互市而已,并没有在意。看百姓这样,好处是极大?

    知潼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将这点好放在了她身上。

    不过姜晏乔明白,就是父皇庇荫。

    谢南川是文官,听知潼说起这,在边上向姜晏乔解释:“陛下心中有百姓。去年丰年,今年天热得晚,收成恐怕不好看。一年税难收,不如借此机会让各地修养一年。恰逢户部改革,于是放在了一起。”

    这些和姜晏乔没任何瓜葛。

    姜晏乔又突然想到。要是她大婚死了,岂不是父皇的这些事全白做?难道她的死不是有仇,是和朝廷上的事也有关?

    她对朝堂上的事一无所知,除了重要的夫人们,其余那些个官员谁叫什么根本没记过!

    思绪飘远了些,又立刻被姜晏乔拉回来。

    不行不行,不能想那么远。

    她得回到最关键的两点上,刺客和下毒的人。

    远在前方带着队伍开道的季靖云,隔着长长队列往后望。他清楚听到后面的闹腾,也眼尖,一眼见公主掀着帘子与外头百姓招呼。

    他对副将侧头,示意副将替代自己领头的位置,随即骑马往后去。他再一次落在公主轿边上。

    亲民不是坏事,只是被杀的可能远超过疏远百姓。

    对经历过战场厮杀的季靖云而言,护着一个人远比杀人要难。他宁可公主乖乖待在轿子里,而不是如此天真懵懂憨实戴花。

    他正要再次动刀勾帘子,就听面前的公主问他:“季将军,今晚可以守在我屋外么?”

    季靖云:“……”

    季将军不知道公主怎么想的,他眼余光瞥见了驸马脸色。

    很难看。

    活像他不是被邀去守屋门,而是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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