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霜醒来时，眼前仍是不见五指的漆黑，而寐鬼不知所踪。

    她长舒了口气，幸好这一切只是梦境。

    可明明是梦境，感受却那般真实，喜怒哀惧皆有之。

    她会因为三夫人的逝去而感到黯然神伤，为流寇的所作所为而义愤填膺，也会因为在西溯的纯粹生活而喜不自胜，为在照穷途中看到的画面而胆颤心惊。

    傅霜实在不愿相信梦中那个人是她自己。修炼无情道，最忌讳在过程中产生太多的感情，否则修为很难再有大的突破。

    可她现在既已体会过世间冷暖，又怎么能轻易淡忘呢？

    因还被束缚着，傅霜只能回忆着梦中的各种细节，忽然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她警觉地看向四周，“何人？”

    “嘘，”对方压低了声音，是归海言，“我在解除寐鬼的法术，你稍等片刻。”

    黑暗中燃起一道幽蓝的光，来自归海言捏的法诀。他们在这光中对视，沉默不语。

    解开法术后，归海言才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曾对青望派诸位先祖发誓，”傅霜顿了顿，接着开口道，“若日后见到妖族，无论其身份，杀无赦。”

    归海言的神色晦暗不明，“你想杀了我？”

    傅霜摇了摇头，不知作何回答。

    她的父母死于妖族之手，所以她此生才对他们痛恨至极。

    可在梦境中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一直以来支持她走下去的信念被动摇了，她发现妖族中人并不全是残暴不仁之辈，就如面前这个人。

    见到其他妖族杀害人族，他会秉行正义，而非为虎作伥；而见到人族处于危机时刻，他也会出手相助，而非冷眼旁观。

    这与傅霜印象中的妖族完全不同。

    或许，是她太固执己见了。

    “我…不知道，我曾以为妖族皆是无恶不作，所以才得世人如此厌恶，可你却不一样，”傅霜笃定地说，“你和你的家人，都不一样。”

    归海言听罢，嘴角扯出一抹笑，“其实我时常不明白，为何两族间的矛盾会发展至此。明明妖族中有好妖，人族里也有坏人，而你们乐意接受后者这个事实，称其是阴阳平衡、善恶共生，却不相信前者也存在。”

    傅霜垂下眼睑，“你说得对，我也被世俗的观点蒙蔽了双眼。”

    二人走出了漆黑的洞穴。傅霜这才发现洞穴处于深林之中，距离天光镇有些距离，也不知归海言是如何找到她的。

    正思考着，一只喜鹊就飞到了归海言肩头。

    它浑身散发着妖气，显然是只妖族。

    “她就是你要救的那个人啊。”喜鹊精开口说。

    归海言解释道：“这片深林地形复杂，是它给我带的路，我才能找到你。”

    傅霜朝它拱手，“多谢。”

    “啧啧，真想不通，堂堂妖族少主竟然愿意去救一个人族修士，”喜鹊精唏嘘道，“要是让老领主知道了，指定扒你一层皮！”

    归海言失笑，“我爹也没这么凶残吧……”

    喜鹊精不以为然，又飞回树上了。

    送走了喜鹊精，归海言谈回了正题：“我醒来后，在外面巡了一圈，没有发现寐鬼的行踪，也不知道小燕子什么时候才能把救兵搬来。”

    “不能再等了，在寐鬼梦境中待的时间越长，意识就会越微弱，后面就算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也极有可能醒不过来，”傅霜面色凝重，“趁着寐鬼不在，我们先去唤醒百姓。”

    他问：“你知道唤醒的方法？

    傅霜说：“我学过入梦的咒语，可以进入他们的梦境，将人拉出来，只是有些耗时耗力。”

    “好，你尽管拉人，我会去安抚已经被唤醒的镇民。”归海言点点头。

    两人前往天光镇，即刻开始了分工合作。

    傅霜已经尽量加快了速度，到目前已经唤醒了莫约半个天光镇，正准备前往下一家，镇民的尖叫声便传进了她耳里。

    不远处，魇鬼不知何时现身了。它的移动速度极快，正朝着一个小女孩游去，露出淬毒的尖牙。

    来不及了！

    傅霜飞奔过去，挡在了小女孩的身前，可片刻后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回头看，一位身着黑色劲装的人起阵替她们挡下了攻击，随后，数名修士突然从四周出现，与寐鬼纠缠打斗起来，朝着天光镇外的方向去了。

    她看清黑衣人的面容后，迟疑道：“…岑临？”

    “傅姑娘还记得我？”岑临收起阵，面露惊喜之色，“当年六派论剑大会上，我们见过一面，你那时拿下了新晋弟子中的头名，而我是榜眼。”

    不。傅霜在心中想，只是因为正好在寐鬼梦境中见过你罢了。

    不过她确实对十年前那场六派论剑大会还有些印象，榜眼与她过了不下十招便败下阵来，没想到这人就是岑临。

    如今再见到他，对方的修为竟与自己相差无几。

    归海言姗姗来迟，看到岑临这张脸后的表情宛若摔了个狗啃泥，委实算不上好看。

    “自我介绍一下吧，在下岑临，乘风门冷掌门座下大弟子，现携众弟子前来天光镇斩除妖魔，”他俯身抱拳后，又看向归海言，“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被问的人还处在梦中的情景里没缓过神来，直到傅霜给了他一个肘击，才十分敷衍地开口道：“在下归海言，幸会。”

    岑临不着痕迹地顿了顿，显然是由此姓名联想到了长泱妖族，但见傅霜不为所动，便打消了这个疑虑。若此人真是妖族，决计不能够好端端站在这里的。

    将镇民安抚完毕后，他们向天光镇外的方向走去。

    傅霜压低了声音，对旁边人说：“你在外行走还敢用真名，倒是心大。”

    “世人皆知长泱领主归海穹仅有一儿一女，一个叫归海夜琢，另一个叫归海璇，却都不知晓他还有我这个小儿子，”归海言不甚在意地说，“就算用了真名，他们也只会以为是撞了姓。”

    傅霜无言以对。

    啥家庭条件啊，连长泱领主的姓都敢撞。

    “为什么西溯王…”她停顿片刻，改口道，“老领主要对外隐瞒你的存在？”

    “不知道，”归海言耸耸肩，“要不到了长泱你亲自问问他？”

    傅霜：“……”那她可真有实力。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就见一个五彩的身影由远及近，直接扑进了她的怀里。

    “阿霜，归海言！你们都没受伤吧？”燕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寐鬼有没有把你们怎么样？”

    “没有，”傅霜把它拎到了边上，“不过倒是有一事要多谢它。”

    燕锦：“什么事啊？”

    它又问了一遍，傅霜不答话。

    再看向归海言，对方正心虚地看着别处。

    是不是它的错觉啊。燕锦想，感觉这两人之间的氛围怎么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

    乘风门此次派遣了数十名精锐弟子前来，已成功将寐鬼用阵法镇压。他们一行人来到天光镇外时，寐鬼已经奄奄一息倒在地上，本如翠玉般的眼中只剩下空洞无物的漆黑。若忽略它下半身的蛇尾，倒是极像一名楚楚可怜的无辜姑娘。

    岑临上前一步质问道：“你是如何突破桃源涧的封印来到人界的？”

    桃源涧游离于三界之外，是仙祖们为了关押妖兽而划分出的地域，并在四周设下了封印和重重雷阵，从古至今都是只入不出。

    除非有人刻意破坏封印，妖兽才能被释放出来。

    果不其然，寐鬼回答道：“我若说，是被人刻意放出来的，你们信么？”

    它低垂着脑袋，过长的墨发遮住了面容，看不清是何表情。

    “原来它会说话啊。”燕锦不合时宜地惊讶道。

    “这个要看修为的，”归海言摸了摸下巴，“修为低微的妖族无法化形也不能说话，寐鬼不仅能做到这两点，还能模仿他人声音，修为该有近千年之久了。”

    傅霜丢给他们一记白眼，把正题掰了回来：“你这样说，可是有什么证据？”

    寐鬼伸出自己锋利的指甲划开手臂，在血肉之中取出一枚珍珠，“这是破坏封印之人无意间遗留下的。他将我放出来后，对我施了傀咒，指使我袭击了整个天光镇。”

    傀咒可以控制世间任何的生灵，千百年来一直被明令禁止修习。

    这玩意儿作为上古禁术，已经失传许久，只有万年前那个魔神能够使用——可他早已被仙界众神封印。

    此人不仅懂得如何破坏桃源涧的封印，而且还会使用傀咒…简直是来者不善。

    “但他的傀咒并不稳定，我时常在混沌和清醒之间徘徊，”寐鬼看向傅霜，继续道，“当时你们两个来到天光镇，我本藏在暗处，知道你是青望弟子后便想向你求助，可那人不知为何突然催动了傀咒，我失去了意识，对你们展开攻击……”

    它说得极慢，语气诚恳，不像是在撒谎。

    岑临接下它扔过来的珍珠，放在掌心仔细端详。这枚珍珠洁白无暇，内里灵力涌动，应该是来自长泱的珍珠蚌精……破坏封印的难道是长泱妖族？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猜测毫无意义。岑临将珍珠好生收好，决定先禀告给自己师父。

    “你所说的，我会如实禀告给冷掌门，这枚珍珠也会一并交给他，”他不容置喙地说道，“你们先行将寐鬼带去乘风门关押，后续事宜交给长老们处理。”

    “是！”几位待命弟子听罢，将寐鬼带离了天光镇。

    与此同时，另一名弟子小跑过来，“师兄，镇民身上的法术已经全部破解了。”

    此事圆满告终，乘风门等人也可以回去了，但岑临并不想就这么轻易就走。

    他这些年一直对傅霜念念不忘，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再切磋一番，可真到见着的时候，倒是有些羞于启齿了。

    岑临只能先挑起旁的话题：“你们二人这是要去何处？”

    然后又对傅霜说：“我听闻你这些年都在青望山上潜心修炼，怎么近日得空下山了？”

    傅霜回答：“我师父派我下山历练，此番要去的正是长泱。”

    “长泱作为妖界之海，应是不欢迎我们人族前去的，”岑临疑惑，“不知傅姑娘是遇上了什么困难？”

    傅霜没打算隐瞒，如实跟他说明了情况。

    岑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妖族现在竟已经猖獗到这种地步了吗……”

    “那你们二人…”岑临看到燕锦就要发怒，补充道，“还有一鸟，这一路奔波又碰上了寐鬼，想来已经十分疲惫，不如去我们乘风门休整几日？我师父他老人家一直想再见见你来着。”

    青望派和乘风门的关系素来不错，去坐坐也无妨。

    傅霜看向归海言，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他一个妖族，又是长泱少主，去仙门总归还是有危险的。

    不料归海言根本就不带怕的。他说：“我早就听闻乘风门的阵法登峰造极，正想见识一番，烦请岑公子带路了。”

    岑临闻言，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好。”

    他分明就不认识这个家伙，为何对方会对他有如此浓厚的敌意？

    一行人很快踏上了去往乘风门的道路。

    岑临一路上都在回忆当年的论剑大会，傅霜早已不记得那些细节，但出于礼节，还是跟着点点头，偶尔附和几句。

    燕锦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了他们：“你们能不能换个话题？论剑大会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岑临摸着脑袋，“我和傅姑娘也只有这个可以聊了。”

    “那你们不聊即可，”归海言皮笑肉不笑道，“安心御剑。”

    傅霜跟着点点头。

    岑临见状，也只好讪讪一笑，不再多作言语。

    周遭难得如此安静，傅霜终于能够专注思考在照穷途里看到的画面。

    漫山遍野是桃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就如梦境中田箐所在的桃花村。傅霜想出了不少地名，但很难确定是哪个，唯一知晓的，就是那个乘着金云的老者，是六大派之一，岳山宗的尘鹤长老。

    尘鹤长老已经闭关多年，据说即将要得道升天。是出了什么样骇人的事，才会使得他老人家出面干涉？

    归海言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被那些修士削去灵髓，碎去三魂七魄？而她自己还昏迷在一旁，又有什么变故发生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