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傅霜和归海言再度敲响了那位妇人的家门。

    她不再像昨日那般充满了敌意，很快将他们迎进了门。妇人的家中简陋狭小，置办的家具都是上了年头的，唯独那些婴儿用品还很崭新。

    她似乎有些局促，神色中带着慌张，连端茶时都差点因为手抖而打碎了茶盏。

    傅霜以为这是她见了生人的反应，便没有多想，在陈旧的木椅上坐下。

    妇人姓陈，自小便生活在寒坞城中，对这里发生过的事情也较为熟悉。

    她轻声开口，开始了回忆：“曾经的寒坞城，可比现在要和平许多。”

    因为处在地堑和人界的交界处，人族和妖族在这里免不了要打交道。

    曾经有位仙祖途径此处时定下了规矩：只要进入寒坞城，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要隐藏自身身份，以寻常人的方式打交道。

    从那之后，寒坞城一直处于宁静和平中，偶有些矛盾争执，但也无伤大雅。

    可二十年前的大战，彻底打破了寒坞城岌岌可危的平衡。

    两族的矛盾被激化，妖族横行霸道，人族东躲西藏，乱象横生，厮杀不断。

    就这样持续了十多年之久，直到法阵的出现，寒坞城的状况再度骤变。

    这个法阵出现的十分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所有人眼中来看，似乎只是天空黑了一瞬，而后所有人就都被困在了寒坞城里。

    很快寒坞城中的人族发现，自己身上莫名多了一股力量。

    与此同时，妖族发现自己的妖力全失。

    人族被欺压数十年，早已怀恨在心。

    一朝之间拥有了力量，最先要做的事就是复仇，于是东躲西藏的变成了妖族。

    不过数月，寒坞城的妖族就近乎灭亡。

    有些人因为杀戮了太多生命，早已忘记如何为人，沦为互相撕咬的野兽。

    在这场角逐中，活下来的人要么是像陈氏这样安分守己的，从未想过报仇；要么就是不断强大，超脱众人——后者最终成为了寒坞城的霸主，也就是金明楼中的那三位。

    “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了。”陈氏缓声说。

    听到这里，傅霜和归海言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定论。

    原来岳山宗这些年来所谓的“帮扶”，其实只是一场谎言。

    其实自大战结束后，寒坞城便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派遣而来的弟子，压根就没有进过寒坞城中查看民情，而是向宗门上报了虚假的消息，营造寒坞城欣欣向荣的假象。

    岳山宗的长老们自然会相信他们的弟子，也并未亲自来过寒坞城。

    这个弥天大谎就这样延续至今。

    闫家兄妹果真是在骗人，他们并非前来救助百姓的弟子。

    傅霜意欲再问些什么，陈氏家的门就突然从外面被破开，一伙金面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朝着他们发起攻击。

    是那些恶霸的手下。

    她不由分说施展起防御结界，挡下了这重重攻击。

    人虽然安然无恙，房屋里的家具却因受到余波而四分五裂，挂上触目惊心的裂痕。

    怕伤及陈氏，他们在抵挡攻击的同时朝门外而去。离开狭小的屋子，周遭豁然开朗，终于能够展开拳脚反击。

    金面人的武艺并不高强，却胜在人数众多，不断消耗着他们的体力。

    他们中为首的，是名带着银面的女子。她飞身上前，与傅霜缠斗在一起。

    面对如此多人的进攻，傅霜尚且能够支撑，可归海言如今少了妖力，自然是打不过这帮金面人。

    接下数招后，他手上不稳，渡心剑便被对方的妖力扫开，掉落在地上。

    金面人目的十分明确，他们到此来的就是为了带走归海言。见对方现在手无寸铁，直接上前将人架了起来，准备撤离。

    傅霜与银面女子缠斗在一起，对方似乎没动真格在打，渐渐处于下风。

    她迅速抓住了对方的破绽，一瞬之间，绝尘抵在了银面女子的脖颈上。

    傅霜冷冷看着他们，“放了他。”

    其他金面人不由得停下脚步，要放不放的，很是犹豫。

    银面女子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带着他先走，不用担心。”

    傅霜将她踹到了旁边，以极快的速度向那帮人冲去，试图救下归海言。可她突然察觉到身后袭来滚滚妖风，只能放弃追击，侧身闪躲。

    那道妖风没有击中她，却割断了她的发带，泼墨般的长发垂落下来，衬得她的神色愈发冰冷。

    “你是新来的？怪不得不知道我们寒坞城的规矩，”银面女子朝她歪了歪头，“只要见到这张金面，就得跪下来磕个响头，看在你初来乍到的份上，就先原谅你了。”

    傅霜再一转头，那帮金面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忽然一阵没由来的愤怒。

    不知道这帮人要把归海言带去哪里，他现在没有妖力，简直手无缚鸡之力，要是遇到了什么不测……

    傅霜口中默念法诀，绝尘漂浮在空中，分成数道剑影，直直朝银面女子袭去。

    银面女子没料到对方如此不讲武德，躲闪不及，被剑影划伤了手臂，鲜血汩汩流出。她不由得发怒道：“你完了，你竟敢刺伤本姑娘！”

    傅霜心中的气正好没处撒，听到对方这番话后，剑意又凌冽了几分。

    两人很快打在一起，刀光剑影之间，扬起了地上的阵阵尘土。但银面女子打着打着，发现自己好像……动了真格也打不过，方才狠话放得委实有些太早了。

    但打不过还躲不起么？她去找自己老大告状便是。

    她不再与傅霜缠斗，一跃到屋顶之上。

    “你要去哪里？！”妇人泫然泪下，声嘶力竭道，“你们答应过将孩子还给我的！”

    银面女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将一个布袋扔在了地上：“还你便是。”随后她念出一道法咒，转瞬就没有了踪影。

    随着布袋落下，一枚玉珠也滚落在地，许是那女子不小心从衣裳上扯下的。

    傅霜闭眼感知片刻，方圆几里内已经没有了银面女子的气息，只得暂时作罢，弯腰将布袋和玉珠捡了起来，还将远处的渡心剑收了回来。

    妇人飞奔上前，颤抖着将布袋打开，发现里面是暗红色的血块，上面的鲜血早已干涸——这是她孩子出生时带着的胞衣。

    她抱着那物什，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侠女，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妇人无助地抓上傅霜的手，泣不成声地说，“之前欺骗了你们，是我一时糊涂，轻信了他们的谗言，你想知道些什么，我现在全部都告诉你！”

    妇人在今年年初怀上了孩子，可她的丈夫却因为疾病缠身，死在了夏天到来之前。

    她挺着腹中孩子为他操办了葬礼，因为大家都不愿出门，葬礼上只有她一人，和尚在腹中的孩子。

    一个人下棺、一个人烧纸祭拜，这些举动在寒坞城相当罕见，戴着金面的人自然注意到了她。

    妇人知道这是那伙恶霸的手下，他们见人便会抓走。而被抓住的人最后都销声匿迹，据说多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阖上双眼，等待着身首分离的那刻到来。可金面人并未杀她，而是与她作了约定，待她怀胎十月，临产之时，他们会派人来助她生下这个孩子。

    妇人心惊肉跳地到家后才回过神来，他们竟然真的放她离开。

    很快就到了临产的日子，几个金面人如约找上她，帮她接生了孩子。

    她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可这般幸福未能持续多久，那些金面人离开之时，将她身旁的孩子也一并抱起。

    生完孩子的她根本没有力气站起身，只能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带走，她能看到那条路不是向着生，而是通往死亡的地狱。

    孩子被夺走后，妇人整日里浑浑噩噩，活得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前几日，傅霜和归海言找上她，让她再度燃起了希望。

    可送走他们之后，金面人却再度登门拜访了她。

    他们问她：“那二人找你说了些什么？”

    妇人不愿开口，金面人便用孩子性命要挟，她只好实话道出。金面人又说：“你配合我们演一出戏，我们便将孩子还给你。”

    最终妇人答应了他们。

    要是她不答应他们，孩子就真的会丢掉性命呢？要是……金面人这一次没有骗她呢？

    妇人不敢赌。

    可她最后，终是又一次上了金面人的当。

    傅霜猜测她的孩子多半已经殒命，但她如今受到如此大的打击，便不好多说，只是先将她从地上扶起：“您先起来，将知道的全数告诉我。”

    “抓走那位小兄弟的，应当是三个恶霸中唯一的女子，大家都称她为红娘子。此人性情古怪，尤为喜爱与貌美男子一度春宵，再将其…”妇人顿了顿，才道，“吞食入腹。”

    傅霜顿了顿，手中忽地发力，那枚玉珠在她手心四分五裂。

    妖族是可以杀戮同类，吸收对方的妖力来提高修为。但在更早时候，还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直接将对方的血肉吞食，能够获得更为纯粹、更为完整的力量。

    因为这种方法太过惨无人道，已经逐渐被历史淘汰，没想到在寒坞城中居然还能得到使用。

    她长吁一口气，问：“红娘子现在何处？”

    “红娘子不住在金明楼中，她有自己的宫殿，就在寒坞城西。”

    傅霜御剑凌空，望向城西的方向，一座宏伟宫殿若隐若现。

    她要去杀了红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