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火

    逼仄角落里,周屿程的气息温柔却饱含侵略性,充盈她整个呼吸。

    他光是站在身前,就替她挡尽了扰人的汗味与香水味。

    姜洵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心跳已经震至耳骨。

    周屿程松开她的手,将自己硬朗有力的手腕递给她。

    “怕就抓着。”

    姜洵触火似的往回退了一点,脊背碰到冰冷幕墙。

    黑漆漆的看不清他表情,但怕他觉察端倪,这才慢吞吞地将手搭上去,五指收拢。

    温度像海潮,漫过她不安的掌心。

    昏暗里,柔软指腹感受他凸起的腕骨,振焕的脉搏,隐约起伏的血管纹路。

    某一刻很像梦境。

    直到她尝到眼鼻酸涩的滋味,才知梦不及此。

    她想起那些隐没于心底的现实,忆起集训画室里数不清的废弃画纸、色彩凌乱的颜料盒、沉闷的碳条气息。

    后来是数不清的模拟卷,问广西横县为何盛产茉莉,陕北地下窑洞为何栽树。

    又想起高考数学催命似的倒计时,她颤着手腕写到最后一题,“解”字画成了符。

    最清晰的是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淮京下了一场暴雨。

    她穿着水果图案的短袖短裤,一双居家拖鞋下楼啪嗒响。

    披厚雨衣的快递员下了电瓶三轮,快速将邮件递到她手里,笑眼被雨水刺得眯起:“恭喜啊小姑娘!”

    三轮车悠悠驶远,她只身站在雨棚下,两手拿着邮件,也不拆,就一直看着。

    盛夏燥乱的风裹着大雨扑她面颊,一点一点撼击她闷暗许久的过往,并在最后一刻猛地冲破。

    霎时明亮。

    “来电了!”

    “真够慢的!后勤都死啦?”

    “行了行了,都进里头歇着吧,别扫了兴。”

    姜洵意识一跳,立刻收回手。

    周屿程的手腕居然被她抓红了。

    他瞥了眼那圈发热的红痕,又轻慢地挑眉看她:“手劲儿这么大?”

    姜洵没好意思看,指节摸了摸鼻尖:“对不起。”

    她这模样看着很好欺负,周屿程混不吝地笑了声,语气却温柔:“没怪你。”

    “......哦。”她心尖有点软。

    堵在门后的观众陆陆续续进了影厅,这一隅不再拥挤。

    周屿程手机响,他拿起来随意划了几下,手指像在打字。

    姜洵想等人散完了再进去,于是默了默,找话题似的抬头问他:“你也喜欢《逐风山下》吗?”

    周屿程看她一会儿,视线不经意间落回手机屏,嘴角弯起很淡的弧度:“随便看看。”

    “噢......那我们进去吧。”

    “嗯。”

    姜洵顺着台阶的指示灯找到位置,苏禾还在四下张望,见了人才安心:“刚想给你打电话!找你半天了,刚停电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掉坑里,太衰了!”

    姜洵有点小心虚,默默把座椅降下来坐好,问她:“那你摔到没?”

    “没,问题不大,我苏禾天生好运。”

    不多时,厅内的光线彻底暗下来,绿景中央的金龙随交响乐盘旋,电影拉开序幕。

    姜洵高中时看过这部电影,当时是美术老师推荐,让他们理解电影画面中的构图与光影,提升对色彩美学的把握。

    如今不带任务重新看一遍,隐约有了不一样的体味。

    柳芷清饰演一名战乱时期受困于花柳市井的妓女,名徐曼笙。

    徐曼笙生于南方小渔村,父母身残,她无人照管,七八岁就被拐到了沿海租界。

    小女孩挺机灵,总是琢磨着逃跑,没少挨揍。

    入冬时码头卸货,她也跟着被卸了下来,破烂的衣衫下一身鞭痕。

    前来挑人的老鸨见她模样生得好,四块大洋买了她。

    老鸨骗她,只要她乖乖待在青楼巷,陪客人打牌喝酒,等年过十八,就赠她一张渡洋的船票,到大不列颠去,吃香喝辣。

    小徐曼笙没听过大不列颠,她只知道洋人,红发蓝眼,模样怪得很。

    老鸨说就是呀,就是那些人,他们住的地方都是金子堆的,不缺油米。

    徐曼笙起初不信,直到她亲眼看见,有几个年长的姐姐跟着洋人走了,再也没回来,她就真的信了。

    等徐曼笙长到十七岁,遇到了留学归国唯爱寻欢作乐的高怀澈。

    曼笙痴迷他一身风流倜傥,舍了那张念念不忘的渡洋船票。

    老鸨数着赎金,对她说你走吧,进了高家的后半辈子可比船票划得来。

    曼笙喜笑颜开,跟着高家次子离开花柳巷,仿佛脱了脚下一副无形镣铐。

    可是婚礼当天,当她掀起额前红盖,身边躺着的却不是高怀澈。

    她被高家配了长子的阴婚。

    曼笙惊魂失魄,疯了似的要逃,最终竟真的让她逃出了高家宅院。

    但也失了半条命。

    曼笙流落街头身无分文,最终倒在荒郊野外,被一个捡尸身财的老太婆救了回去。

    老太婆心善,在她醒来时给了她一点钱,让她自寻活路,毕竟时局动乱,老太婆养不起第二张口。

    之后兜兜转转,曼笙在江边遇到一个通洋的茶叶商。

    她侥幸跟了他,做他无名无分的小房,每日逗狗听戏,捣鼓时兴的照相机,脱了贫困身,堕进贪乐谷。

    最后也因此染上了鸦片瘾。

    后半生的她迷迷蒙蒙,在溃烂和毒瘾中消磨生命。

    好像她唯一想要的,只是一张渡洋船票。

    可是洋在哪,家又在哪,她终其一生都不得而知。

    “谁家孩子一直在吵?!会不会管教?不会管就别来电影院!”

    一声责骂打破沉闷。

    姜洵借着吵嚷声,刻意地回头张望,在昏暗的最后一排,看见周屿程一张好看而模糊的面孔。

    他的身边有人流泪,有人哀叹,只有他无动于衷直视荧幕,眉眼似静无波澜的深潭。

    “姜寻寻!”

    “啊?”姜洵回神坐正。

    厅内亮起明灯,苏禾起身扯了扯裤子:“发什么呆啊,电影都结束啦。”

    “哦......”姜洵默默拿起包,起身离座。

    两人缓缓走出观众席,苏禾慨叹:“唉,我的芷清女神啊,要是她还在世的话,哪轮得到娱乐圈这群演技为零的妖魔鬼——”

    “怎么回?”

    一道清冽声音插上来。

    姜洵止步于台阶边缘,怔愣地抬起头,看着周屿程一双好看如常的眼。

    “我......地铁。”

    说完再一转头,苏禾已经溜得没影,丢下一句:“我回学校补作业了!”

    “......”

    姜洵定得像石头。

    周屿程神情淡淡,那股纨绔散漫的痞气依旧可见,丝毫没有旁人看完电影时的怅然若失。

    甚至还有闲工夫逗她的乐:“地铁估计挤得慌,你别又哭。”

    姜洵一顿,急得瞪大了眼:“我什么时候哭了!”

    周屿程轻懒地笑:“也是,我这只手白替你受委屈了。”

    低沉尾音磨人耳畔,她不禁脸热,突然觉得这人好坏。

    “别站着了,走吧。”

    姜洵眼睫颤了颤,见他手中勾着一串汽车钥匙。

    这是要送她回去的意思吗?

    “怕不怕生?”

    “嗯?”她回神,“还好。”

    “行。”周屿程淡声说,“我顺路接个人,你上回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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