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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颗杏仁

    她被钳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他用力的小臂,此举却反倒令他松开了她。

    温泠月大口喘着气,顾不得抹去眼角渗出的泪花,惊吓犹在。

    “孤在问你话。”他与她保持两步的距离,喜房内闪烁着诡谲的氛围。

    温泠月不知他是何意,她是谁?她坐在这里,不还是拜他所赐吗?

    “我和……”

    “嬷嬷没教过你规矩?”太子锁紧眉头,口吻淡淡:“回话前,要加上臣妾二字。”

    瞧这周遭布置,傅沉砚心下有数,隐约回忆起某件事。

    他在十日前的确应允了母后要同某家贵女成婚。

    只那一日仓促,最终不过是在二位丞相府上的女子中抉择。

    假若非母后殷切,他本无意婚娶,对玉京中女子也无甚了解,从无过多接触者中,母后拿出了几幅画像。

    裴家有三女。温家男儿多,唯一幼女,年方十七。

    无所谓,其实无论是谁,裴家也好,温家也罢,他都没印象。

    但他在午后出行前仍旧对三幅画像草草过目,最终指尖停留在其中一张上。

    画中的温泠月笑得光鲜可爱。

    他不知此女为谁,明确的是他定然不曾见过她。

    但……令人在意的是,他似乎对画中女子有几分熟悉,只是目之所及,便好似不久前刚见过一般亲昵。

    想必便是眼前此人。

    “温家的?”他目光凌厉,她的慌张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这才同传闻中的杀人魔相仿。

    温泠月点点头,没出息地吸了吸鼻子,“臣、臣妾温相嫡女,温、温温泠月。”

    真是稀奇,他说要娶她的,怎么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不过也是,那日花楼她的确没留下名讳。

    紫金香炉内早早燃上的香依旧未停,甚至不知在何时愈发浓郁,轻薄的梨子佐着呼之欲出的馥郁奇香自炉口袅袅。

    兴许是惧意使然,她心底紧张到燥热,凤冠令她觉得身子都变得沉重,连带着昏暗的屋内也模糊起来。

    好想睡觉……

    太子神情淡淡,步至窗边将窗大开,解下喜服上的束带,用桌上的凉茶浸透后丢给她,“捂住,别出声。”

    门蓦地传来窸窣声动,而后一道怯怯的女声自屋外传来。

    “启禀殿下,奴婢来送殿下与娘娘的合卺酒。”

    门外小宫娥以纱粉色缎子裹胸,下坠白色曳地水裙,整个人淡若轻雾似的。

    她端着酒壶与杯子羞怯地抬头与傅沉砚对望,余光瞥见靠坐在床边阖目似沉沉睡去的温泠月。

    得了允许,将合卺酒置于桌上,垂首对太子道:“殿下,请允许奴婢为殿下和娘娘斟酒。”

    他沉默不语,瞧着小宫娥的动作,忽然道:“是母后让你来的?”

    斟酒的手一抖,小宫娥赔笑,拎着酒壶说:“回殿下,是主管说殿里今夜要用到的合卺酒未送到,特命奴婢送来。”

    “哪个主管?”傅沉砚一点点迈向她,清晰地看见她将要挂不住的微笑。

    “是季、季公公。”

    “是吗?那倒是奇怪,孤怎么记得,几日前季主管告假半年,刚换成裘公公了?”他依旧未停止逼近她,小宫娥却只顾着低头,胸前浑圆若隐若现,结巴道:

    “兴、兴许是奴婢记错了,的确是裘公公,没错。”

    “那便更有意思了,东宫里何时有姓裘的主管?”他故意欺身上前拉过小宫娥颤抖的手,唇微扬:“记错了也不要紧的。”

    她试探性地抬头,卷睫泛着水光,娇唇上的口脂恰到好处,一副梨花带泪雨的美人模样。

    他目光一寸寸在小宫娥脖颈游走,直到确认了什么,始终负在腰后的手忽然抬起。

    凌光闪过,待面前人没反应过来时,骤然间酒壶落地,血肉被刺破的乍响传来,鲜血溅在窗上张贴的喜字上,诡异的寂静。

    方才羞答答的小宫娥已没了气息,脖颈处一道似胎记般的印痕从中被利刃劈开一道。

    本昏昏欲睡到险些真睡去的温泠月被忽然的动静吓了一跳。

    方才睁眼便见傅沉砚左手拖着一把长剑,用帕子一寸一寸擦拭着方才碰过小宫娥的手指,嫌恶地丢在血泊里,继而俯身在香炉中翻着什么。

    顺着望去,那只摆着半碟杏仁软酥的圆桌旁,一个貌美的小宫娥倒在血泊中,断了生气。

    “杀、杀人……”温泠月疯狂掩住嘴,抱住随手捞起的软枕缩成一团。她不知方才为何那么困倦,而只迷糊的短短一瞬,眼前便多了一具尸身。

    傅沉砚却视若无睹,放弃查看香炉,反倒问起温泠月,“典礼后有人进来过吗?”

    她思索片刻,“算、算有吧。”

    “守夜的下人都瞎了吗!”

    温泠月摇摇头,“不、不知道。”

    太子气急反笑,将香炉盖狠狠扣上。

    “一个时辰前有一个小宫娥来给炉子添香,说怕不足以燃至清晨。但也不曾久留,添罢了香便离开了。”

    她不明白傅沉砚所言之意,但却惊讶道:“就、就是她!”

    温泠月指着地上死去的小宫娥惊呼。

    顷刻,只剩下凤冠玉穗琳琅声。

    剑身上的血顺着剑柄滑至他手上,太子若有所思,而后朝她步来。

    完了,傅沉砚拿着刀,是她撞见他杀了人,要来灭口吗?

    冷剑逼近,她几近能在刀刃淬光里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无力,连胭脂都掩不去。

    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命像此刻这般沉重。

    杀了小宫娥,终于要轮到她了吗?

    温泠月脑中猛地闪过个念头,继而不再后退,紧紧阖上双目,手也从红缎被褥移到喜服裙摆上,嗓子干涩,视死如归般。

    预想的冷刃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另一股激烈冰冷的力量掐住她下颌。

    头顶摇摇欲坠的沉重凤冠终于坠在软榻上,纷繁的玉石珠帘交缠相错,她的眸子被逼迫着看向伸出手的男人。

    傅沉砚半跪在床榻上,凑近她的脸。

    从未被如此强硬对待的姑娘被疼痛逼出些泪花,却死死咬着下唇,她觉得避开还会比这更痛。

    “以你之见,孤为何要娶你?”

    温泠月一怔,头脑飞速闪过花楼里二人唇齿交缠的画面,却死活说不出口。

    她知道,她造了血孽。

    “因为……殿下要臣妾对您负责。”

    说罢,她小脸通红,怎会有这样逼着她说这种话的人!

    太子眼中闪过一瞬疑惑,不知这从未相见的姑娘为何吐出这样一句。

    恍惚中,手上力道有一丝松懈,傅沉砚觉得她在同他开玩笑。

    见他不语,温泠月又补充道:“臣、臣妾说了要负责便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他虽听不懂这姑娘在说什么,但都无妨。

    兴许……温丞相之女有何隐疾。

    癔症?失心疯?

    “孤本无意娶亲,但温丞相实乃朝中不可多得之臣,于孤,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忠臣。”

    太子顽劣地勾起一侧唇,名为权力的浓雾笼罩着他的眸子,无人闯入过更深的地域,兴许浓雾之下是春色,是荒芜,或是一片虚无。

    但他从来只要实实在在的权力。

    “太子妃?哪来的妄想。”

    温泠月钝钝地望着他,死死抵住下唇,一声不吭。

    娶她是因为她父亲?难道他不追究她那日对他不敬?不是为了叫她负责?

    ……莫非他其实并没有认出她?

    他随手拈起一块白雪帕,慢条斯理地将刀刃上的血渍擦拭,一字一句道:“孤不喜与人接触,明日起你搬去福瑜宫,剩下的想必嬷嬷已悉数教导过。”

    温泠月提起一口气,“那一日在花楼,是臣妾冒犯了,请、请殿下恕罪。”

    闻言,太子手中动作一顿,目光中异样加深,“明日太医会去福瑜宫,癔症也罢。”

    “……”

    温泠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润了润喉咙,问:“殿下不记得我?”

    不知这女子究竟臆想出了何事,这场婚事本就是带有纯粹目的性的。

    若非右相在父皇眼前极具赏识,他又何必娶这傻愣愣的女子。

    在耐心将要耗尽前,他长舒一口气,“记得你?于孤而言,你是什么重要之人吗?”

    他话中的冷漠疏离仿若他们当真是第一次见面。

    可她不解的是,适才,他分明笑着说出那一日的细节。

    “但我……”

    他的耐心全部耗尽,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合卺礼不过形式罢了,夫妻一体?皆为妄言。”

    她就眼睁睁看着傅沉砚走掉,没有想象中的大婚杀妻,也没有她恐惧的强娶圆房,甚至在她认出他后,他竟像无事发生一般,将十日前那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温泠月就这般在龙凤花烛晦涩不明还带有血腥味的寝殿内,成了他的妻。

    *

    次日清明,昨夜夜色浓深之时,薄雨降临玉京,故而清晨推开窗时有淡淡茉莉香袭入喜房。

    昨夜她困倦体乏,不知那小宫娥尸身是何时被抬走的,只听闻傅沉砚昨夜未睡,又去处理要务了。

    她揉揉眼,半缩在被褥里抬眼打量着东宫里的一切,兴许是性命不悬在刀口了,连整个东宫瞧着都比昨夜见到的亲切不少。

    “小姐……太子妃实在不能再睡了,日头将要正午了。”思衬着叫法不太妥当,南玉将花瓣放入盥洗盆时不着痕迹地改了口。

    南玉是温泠月唯一带来的陪嫁丫鬟,亦是自小便陪在她身侧一同长大的。

    纵然已经完婚,她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娘娘也莫要怪罪,太子殿下总是会比旁人忙碌的。”

    她缓步穿行在东宫花林中,耳畔是嬷嬷方才在院子里的宽慰。

    一早便有年长嬷嬷拨来新伺候的女使,此刻在福瑜宫听侯教导做事。

    荷色将姑娘身段勾勒更为窈窕,纤纤玉腕上坠着一只前些时日皇后娘娘御赐的金镯,恰有一株雨后冰冷月桂掉落于肩,才衬得美人不可方物。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连大婚之夜都能平安度过,还有什么是本宫克服不了的,不就是活着吗……”温泠月自顾自不住的呢喃。

    这是何处?

    地上砖面浅洼积水澄澈,边缘伴着细碎花瓣,温泠月小心提起裙摆环顾四周,偌大宫殿竟连人烟都不见。

    本是去昨夜的喜房内取掉落的玉钗,不曾想却在东宫迷了路,找不清回福瑜宫的路。

    长得像小院的宫殿却只是典膳局,像连廊的拐角只是亭子。

    心灰意冷的温泠月望向青石路尽头,名花奇草中,院内巨大断树后有一殿宇,倒神似福瑜宫。

    满心欣喜的她却忘了殿外周遭视若无睹的侍卫,他们都没拦她,眼珠转了转,最终选择挺立守门。

    直到温泠月气定神闲地一把推开那扇大门,想也不想一脚踏进殿内时嘴里还念着:“可算找着了,累坏我了!”

    光线昏暗的宫内,她一眼便与那个□□着上身的男人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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