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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颗杏仁

    “嵇白,你还记得……孤是什么样的吗?”

    *

    银狐裘上沾满薄雪,融了的化作冰凉的水珠浸湿表面的绒毛,未融的依旧点缀在狐毛上,同在暖炉旁少女的明眸一道耀眼。

    她捧着一只烤的冒糖水的橘子,棕黄的表皮已经皱皱巴巴,暖意一丝丝透进她的皮肤。

    小侍女端着一盆澄黄的鲜橘,耐心地抖着狐裘上的雪花,开口道:

    “娘娘,下回,您莫要贪玩了,若是染了风寒,很不舒服。”

    温泠月一怔,似乎想起记忆里也有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阿紫小时候都长在江南吗?”

    侍女一愣,眸子亮了亮,欢喜道:“嗯!江南,比这里暖和。”

    不知是江南姑娘说话向来温言软语,阿紫说话总是比她们要迟缓,甚至有些结巴。

    温泠月捧着下颌,莫名问道:“那江南书院很多吗?读书人很多?”

    “是呀,但……总是和京城,无法比拟的吧。”

    阿紫想起阿娘曾对她说过玉京官多,但多数都曾来江南书院读过。

    “噢。”

    温泠月眸子聚精会神地盯着蹿着火苗的小火炉,阿紫偷偷瞄着她,却参不透她在想什么。

    “娘娘没去过,江南吗?”

    温泠月摇摇头,轻轻笑了:“很稀奇吧,我去过的地方兴许比你还少呢,阿紫。”

    小侍女忙摇摇头,“可是娘娘,很会玩,与我曾见过的贵女小姐们,不大一样。”

    她声音细细的,轻得连一只羽毛都盛不下,兴许因为是对眼前少女说话的缘故,她的声音也显得软软的。

    她以为贵女大都趾高气昂不太屑于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更何况是玉京来的太子妃。

    温泠月好像格外不同。

    阿泠笑开,起身迈至她身边。阿紫只觉身后一股暖流袭来,下一秒,口中便被塞入一瓣热烘烘的甜蜜橘子片。

    “没什么不同的,只是我喜欢玩,有些姑娘喜欢静而已。”

    “但能来北山已经很棒了!”不等阿紫回应,温泠月接着道:“我好开心。”

    阿紫:“什么?”

    温泠月狡黠地眨眨眼,笑道:“没什么。”

    *

    另一个院落同寝房的氛围截然不同,最初来北山的初衷,在沈隋几十年的人生里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就像他虽然为北山边疆的沈总督,也无法与他前几十年的功勋匹敌。

    那多少皇帝亲笔,是他炫耀的工具,是他铸造人生辉煌最不可抹去的一笔。

    可如今他竟然要败在一个小辈手上?

    纵他是太子殿下又何妨?他沈隋伴在皇帝身边的日子比他傅沉砚多得不止十年。

    为何他不能像他弟弟一样。

    难为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不过就是对十四州边疆歹徒放纵了些,又没酿出祸患。

    沈隋自那日在行宫茶室与傅沉砚相谈不爽后,便被软禁在了自家院儿里。

    都说没人搞得懂傅沉砚的性子,沈隋明白,如今皇储稀少,储君虽为傅沉砚,但乾坤未定,谁知道最终继承大统的就必定是他傅沉砚不可了?

    不过是怜惜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过去,兴许又是皇帝始终对傅沉砚有愧,这才将太子之位赠予他的。

    传闻傅沉砚有些精神顽疾,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有传闻肯定不正常。

    老五老六都是活生生的人,他拉拢哪个不一样?

    何必管他傅沉砚!

    可他到底是错估了。

    院子外头的动静愈发大了,傅沉砚出行的阵仗必然是最大的,可怎么还有些笑声?

    沈隋狂躁地将餐具丢在地上,银器磕碰的声音叫外头的嘈杂沉寂了一瞬。

    “沈夫人不必过于操劳的呀。”

    一道清脆的女声不假思索地闯入这沉闷的院子,对于沈隋来说倒是陌生。

    “大人,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来……”

    “关我何事!”沈隋粗鲁地制止侍卫的禀告。

    侍卫犹豫了半晌,有些怯怯道:“并非……殿下说叫您在里边待着便是,免得……”

    沈隋牙都快硌碎了,又是一阵瓷器摔碎之音:“说!”

    “免得您出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侍卫语速飞快,大抵是猜出他们家这大人前路堪忧,留在那处不妙,丢下那句太子叫原封不动传达的话后便灰溜溜逃走了。

    正厅里,姿态端方和缓却难掩疲累的沈夫人强撑着笑面对温泠月和傅沉砚等人。

    温泠月抵着下唇,微蹙着眉一声声应答着沈夫人的话。

    有些不忍。

    今晨听闻傅沉砚叫她与他一道来总督府倒是觉得奇怪,成亲几个月以来她都是作为背景板。何况来北山本就不是他的命令,怎么会有需要她当背景板的政事呢。

    她不认识这北山的官,其实她连这些官是干什么的都记不得,但她知道眼前这个穿戴华贵的总督夫人过得大抵也没有那样光鲜。

    “娘娘娇俏可人,能来我们这小门小院,实在是……”

    沈夫人眼眶有些泛红,她不敢看傅沉砚,家中事她大抵知晓一二,对于沈隋往日行径她不可能不知,想来这一天,也是早有所料。

    只是没想到殿下竟带了夫人一道来,能有个姑娘在,她的恐惧到底也缓和了不少。

    “夫人已有多日未安寝了吧?”温泠月和声,并叫下人抬来傅沉砚一早备好的安神食材,软枕,玉如意等。

    “这、这是……”沈夫人大惊失色,抄家怎么还带送东西的?

    温泠月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瞥见傅沉砚那副死阎王脸,想了想,起身拉着沈夫人到外院去。

    “夫人,虽本宫不知政事,更不便参与殿下的抉择,但本宫知道您过得不好。”温泠月从踏进这院子时起,就能感受到不对劲。

    譬如正房夫人粉饰不掉的疲累,譬如紧锁的后院和对沈夫人并不尊重的下人。

    温泠月没有接触过难处的家庭,东宫自当无法相提并论,而这一切和温府给她的感觉又大相径庭。

    但她知道,家庭不和不是什么异事。

    沈夫人苦闷几十年,她只知婚姻乃儿女无法自行决定之事,嫁与谁人她不能自定,只盼望战功赫赫的沈大将军能是个相敬如宾的良人。

    可成亲二十有余,他填房无数,小妾竟也能成个自由职业!

    她本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沈隋竟与敌寇私通,收受贿赂……

    她个正房像个双方长辈眼前打掩护的摆件!

    沈夫人想着想着忍不住眼眶又红了,眼角被泪水氤氲得模糊,曾经沈隋的荒唐事迹飞速闪过,可她悲的何止是沈隋,悲的是她自己。

    因为胆怯……

    忽然,一个柔软之物轻轻覆上她眼角,纵然那里浮上褶皱,藏在褶皱里的是她隐忍悲戚的几十年,却还是能被温柔力道拭去。

    “夫人要不要和离呢?”

    她被一个好听的女生唤回思绪,竟然是那个比她小了二十多岁的姑娘所说。

    “和离吗?”她试着和了一声。

    温泠月抿唇,本想说着什么,却蓦地被打断。

    “夫人,今日还要备茶点吗?”

    小婢女被今天府上的庞大阵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遇见了沈夫人。

    “这……”沈夫人一时犯难,余光却瞥见身旁小姑娘听见茶点时亮起的眉眼,笑了:“照往常一样便是。”

    沈隋午后向来有食茶羹的习惯,故而总督府时常备上几份。

    只是现在无人知晓,世上再无用这茶点的沈总督。

    *

    一个时辰前,

    “事到如今问这个还有意义吗,殿下?”

    沈隋顽劣地咧开那张平日吐露污秽的嘴,笑了。

    傅沉砚看着那个被迫跪在地上的人,耐心全无。

    “这个答案孤知不知道自然无所谓,但孤想问的话就必然要问出来。北山这烂摊子总归要理掉,只可惜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能掩护你的人,所以沈大人太失望了,是不是?”

    傅沉砚笑得阴森,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狼狈的沈隋,也不知和他比起来,到底谁更像坏人。

    此话一出,沈隋第一次停止发疯,眼中渗出一丝惧意,却还是气焰不灭。

    “傅沉砚,你又有什么资格当储君,连你自己都知道你生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你以为在皇后娘娘膝下就清白了吗?你是,疯子的儿子啊!”

    傅沉砚静静听完他的话,神情始终不曾改变,那把青云却呼之欲出。

    “禹游的储君是个怪物,还妄图收复十四州?”

    在青云彻底出鞘的瞬间,傅沉砚倏尔笑了:“对,孤就是怪物啊。”

    他笑得可怖,仿佛炼狱的火焰从心底燃烧,从指尖连上那把宝剑青云,戏谑地看着地上那真正开始惧怕的男人。

    滚烫的热血疯狂溅出,将他的脸染得更加与阎王无二,星星点点的血,黑色的,张扬的,却也璀璨。

    他早已是传闻中的疯子。

    无所谓。

    温上的茶,厨房做好的点心。

    桌上不过几碟,不知因为太子光顾,还是听闻太子妃是个嗜甜的,桌上的茶点竟多了不少种类。

    嵇白身后是风尘仆仆的傅沉砚,他似乎对于在沈府停留这么久有些烦闷,但那些不得不做的事务,他又懒得再来一次。

    毕竟今日是最后一次来总督府,自此以后这里便不姓沈。

    “殿下,请用。”脸生的小侍女望着傅沉砚一时痴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温泠月倒是吃得不亦乐乎,却见那脸生的小婢女从厨房新端来一碟什么,精致异常。

    嚼着栗子泥的腮帮子忽然停了半刻,鼻尖嗅到什么。

    “那个,那个好看,是什么?”

    温泠月视线越过沈夫人,紧紧盯着那碟精致茶点,竟也没有顾及傅沉砚就在边上正欲抬起的手。

    “这、这是……”小婢女怯怯地不知该怎么回温泠月的话。

    “娘娘要用,端来便是。”沈夫人和缓道。

    她对这婢女也有些脸生,倒是稀奇,府上婢女小厮她向来是见过的,哪怕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狐媚子的下人她也是知道的,可这女子……

    脸生婢女模样精致,未施粉黛,端着茶点也算是婀娜。

    她犹豫了一会,闷闷答是,却又道:“这是小厨房新供的糕点,殿下可要品一块?”

    小小的碟上,只有一枚。

    傅沉砚对此类点心无心,正要随手拿起一块,温泠月见状蓦地坐起来,率先捏起那只正对着他的,明晃晃的月白色糕点。

    “啊,娘娘……”婢女有些意外,温泠月却没看傅沉砚的脸色,有些匆忙地咬上一口,宣示主权般。

    傅沉砚读不懂这女子的动作,分明她面前的桌上还有更好看的,为何要拿他的?

    转头又是温泠月吃得开心的模样,他更加匪夷所思。

    “娘娘看来很喜欢呢,小厨房还有吗?”沈夫人问。

    可那婢女却异常局促,连连摆手,口中念念有词:“没、没有了,杏仁金糕只有一、一块。大人,奴失败了……”

    嵇白听闻大惊失色,却不着痕迹地望了傅沉砚一眼,男人的脸色晦涩难辨,又看了看温泠月,方才她是……

    “不必了,没有杏仁金糕,我还有很多可以吃的。”温泠月吃得不亦乐乎,同时道。

    “嵇白,把那些脏玩意儿都洗干净,免得脏了院子。”

    傅沉砚一脸阴沉地低声道。

    他难得的回头看了一眼温泠月,眸中翻滚着滔天的乌云里,陡然溢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

    “嵇白,孤是什么样的人?”

    “属下不明白,您如今自当是果敢睿智。”

    男人沉默半晌,忽而开口:

    “孤是问你,最初你认识的孤,是什么样的?”

    曾经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

    ……

    “嵇白,你说…女子都喜欢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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