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玉琢,岚儿,这是他们自家人称呼的名。

    杜琢不明所以,还是应了,“祁安啊,方才没看到你,没想到今天的宴会你也来了。”

    陆祈安颔首,“我刚进清林书院不久,楚公子对我照顾颇多,今邀我来也是让我多交往些朋友。”

    话落,一双桃花眼温柔地看向她,

    “岚妹妹身子大好了吗?好些日子不见,妹妹看着瘦了不少。”

    杜玉岚背对着他,心里乱作一团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扯了个笑脸回头,语气却冷得很。

    “不算大好,前几日方能下床,今儿是被哥哥拖出来的,刚搁日头下站了会,现在又有点发晕,正要去林里歇歇,陆哥哥就同那些公子姑娘一块吧,别叫我扫了兴。”

    杜琢眉头微蹙,只感觉她今日分外古怪,他袖子一紧,这才发觉自己的袖子正被她死死攥住,指尖都褪去了血色。

    他心里漫上不安,给她应下:

    “是我疏忽了,今儿阳光盛,偏偏风又冷,很容易染上风寒,祁安还是同他们一块吧,我们过会儿便回府。”

    陆祈安微怔,相约同行的话挂在嘴边,又咽了回去,眼睛黯淡了些,在二人中间徘徊了一圈,还是轻声应下:

    “既是这样,祁安便先走一步,妹妹回去好好休养,我日后再去拜访。”

    玉白色的瘦长背影满是落寞,失了魂一般往前走去,这一幕与前世的种种交叠在一起,压在杜玉岚心头,搞得她喘不上气,脑子里一团乱麻。

    现在的她是十四岁的杜玉岚,面对的也是十八岁的陆祈安。

    加冠前的陆祈安对她关怀备至,几乎到了求必应的地步。

    十岁诞辰那天,她想念皖南的糕点,随口提了句“我想吃艾青草团、芡实糕、玉兰饼,”她越说越馋,舔了舔嘴唇,继续掰指头数“京城的蜜汁糯米藕也不正宗,茶糕也不好吃。”

    那晚她双手合十,许下的愿便是:“老天爷,岚儿想吃皖南的糕点了,求您显灵。”

    她爹娘都笑她贪嘴,说京城这么多式样的点心都堵不住她的嘴,众人欢笑时,没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已寻了一张便笺,把她提到的全部记下。

    第二日一早,十四岁的陆祈安敲开了杜府的大门,把糕点盒子放在她的窗台上。

    俊俏的少年额上满是清晨的雾气,眼下乌青淡淡,眼眸却更加温柔,带着期待的光亮。

    “我在西坊街角找到了两样,在城南那的盈果铺找到了茶糕和玉兰饼,那的伙计说芡实糕得过了晌午才做,我下午再去,”

    他话还没说完,小姑娘便一个熊抱挂在他脖子上,看着少年慢慢红透的耳垂,她一字一句道:“谢谢陆哥哥,岚儿最喜欢陆哥哥了。”

    那时的陆祈安眼神慌乱,两只手抱她也不是,推开也不是,过了一会儿才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道:

    “岚儿以后想吃什么就和哥哥说,哥哥自幼在京城长大,知道的地方多。”

    过往的种种自杜玉岚眼前闪过,那些她避而不谈的问题愈发清晰。

    这样一位温润如玉,她唤了十年的“陆哥哥”,是如何成为日后那个杀人如麻,视人如草芥的中书令的?

    还是说,她眼神一凛,又有了猜想:

    这些温柔与关怀全是他刻意营造出的假象,为的便是接近她,然后靠杜家的扶持上位。

    若是这样,那她戳穿他的假象,让杜长明不再提拔他,他又会走上怎样的路?

    清风又起,拂乱了杜玉岚额前的发丝,她向来清明的杏眼也蒙上了一层雾气。

    她有太多的疑惑亟待解决,这些问题她绕不过去,亦是横亘在杜家前的生死关卡,是悬挂在她家人头顶上的弯刀。

    杜琢看她眉头紧蹙,嘴巴轻抿,便知她又在思虑,这副模样他看了半个月,也不觉怪异,此时河畔上日头灼人,公子姑娘也悉数去了林里,单他们两个站这略显怪异,便牵着她往前走。

    行至林里,杜琢似不经意间问她:

    “你们闹别扭了?”

    杜玉岚眉头蹙得更紧,向他摇头,过了会儿又面色凝重地点头。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杜琢一直是把陆祈安当弟弟看,说不定现在都当成妹夫了,她若是说陆祈安以后会背叛他们,把他们当成垫脚石用完就杀,杜琢肯定会再把郎中找来,治一治她的臆想。

    果不其然,杜琢只是哑然失笑,当是小孩子间的吵闹,毕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感情,他们都看在眼里。

    走了几步,杜琢又问:

    “咱家的布庄当真补不了那个缺口?”

    杜玉岚一怔,想起楚亦儒连同那身衣服,脸上露出被抓包的尴尬,低声道:

    “可以,咱娘就会补,庄里也有人会,那纹路看着复杂,实则很好上手,只是” ,她话音一顿,想起楚潇潇她们,升起一分厌恶,“不知为何,方才我心里突然一紧,直觉上不想让他去。”

    杜琢略一沉思,接道:

    “无事,若他再来找我,我便带女工去尚书府,不叫他来我们庄子了。”

    杜玉岚“扑哧”一声便笑了,一时憋不住笑便拿手捂脸,肩都止不住颤。

    杜琢总是听她的,可偏偏想法又怪,带着女工去人家府上,想想便觉得怪异。

    林里鸟声清脆,无数光柱穿过树冠缝隙投到地上,随着轻风时隐时现,地上缓慢流淌的光斑似她桌上摆的琉璃灯,分外吸睛。

    她看得入迷,却突然感到杜琢按住她的肩,声音压低:

    “有人来了。”

    杜玉岚不由得屏息,约莫一息后,马蹄声破风而来,回头张望时,只见远方已经出现了几个人影,皆身骑骏马,衣袂飘飘,再看却发现几人皆是圆领广袖长袍,头戴金丝发冠。

    天潢贵胄的装束。

    仅一个愣神,为首的人便从他们身边经过,留下冷冷的一瞥。

    杜琢俯身行礼,低声道:

    “是五皇子。”

    杜玉岚呼吸一滞,赶紧低头俯身,又侧头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

    五皇子,周泊睿,将来夺权上位的皇上。

    朱红色的身影如一团飞跃的篝火,径直停在队伍最前面,上面的人拉着缰绳,骏马绕圈踱步时,居高临下地指着队伍中间的人。

    “楚亦儒,本殿不是说过要同游吗,你为何先走一步?”

    楚亦儒上前替他牵住缰绳,服侍他下马,笑道:

    “堂兄莫要怪罪,你们迟迟不来,那河边日头又毒,我们便到林子里乘凉,何况你骑着马,追上我们不过是瞬间。”

    周泊睿冷哼一声,算是饶了他,又说今日父皇查他们功课,说他们近日懒散,先生得了令今后要严加管教。

    楚亦儒叹了口气,却见对面来了辆马车,车身没有任何标志,他刚想呵斥,就看洛七跳下车来。

    其后下车的身量颀长,蓝衣银冠带着冷气,一双凤眼深邃凌厉,匿在鼻梁投下的阴影里,步履轻盈,站定后微微颔首,满是出尘的贵气。

    楚亦儒怔住,谢闻璟怎么来了?

    周泊睿眼睛眯起,眼珠一转朝楚亦儒示意了一下,后者上前问道:

    “小侯爷怎么来了,这探春宴办得简陋,怕是会招待不周。”

    谢闻璟浅笑一下,眼眸深不见底,薄唇轻启:

    “楚公子客气了,我只是路过,过会儿便走,公子与客人玩得尽兴就好,不必在意我。”

    杜玉岚踮脚,仅看到蓝色的衣角,杜琢小声介绍说:

    “那是谢闻璟,先前承宣侯的嫡子,现在封为世子了,”怕被人发现,又压低了声音,“就是先前被抄家又平反的谢家,只剩他一个了,现在住在商府。”

    杜玉岚眉心一跳,想起了前世的只言片语。

    谢闻璟,将来的尚书令,党争中唯一中立的官员,新皇上位后却秘密离京,从此杳无音讯。

    队伍并未停留,周泊睿在谢闻璟身前站定,接下一礼后斜视一笑,快步跟上众人。

    眼见前面没了遮掩,杜玉岚垂首别开视线,却感觉有道打量的目光跟随着她,她感觉有点冷,但不厌恶。

    杜琢亦上前作揖,起身时却被叫住。

    “杜公子,杜姑娘,请留步。”

    杜玉岚站在杜琢身侧,抬眼正对上他的视线,狭长的眼眶里,眼眸乌黑,深不见底,脸上明明带着笑意,眼睛却像溶不开的墨。

    这双眼睛太空洞了,像湖泊深处那般冷那般沉寂,杜玉岚头皮一紧,想到上一世他们二人那次误会,打了个寒战。

    谢闻璟叫住二人却没什么要紧事,只问了在京城能否住得惯,父亲在朝里是否劳累,有需要他帮忙的就去商府找他。

    杜玉岚顿觉无趣,又不敢打断,悄悄抬眼却和他的视线再次碰上,他目光温和,话音转向了她:

    “听闻杜姑娘近日身子不适,可是受了风寒,或有什么心事?”

    他话里带着关切,眉头微蹙竟真像是关心她的兄长,墨一般浓黑的眼看向他,薄唇轻启:“抑或是碰到了什么怪事?”

    杜玉岚脸色大变。

    她怎么感觉眼前的人知道她的故事?

    她攥紧帕子,扯了个僵硬的笑掩盖了过去,“臣女感谢世子关怀,只是染了风寒,身上有些虚弱,并无大碍。”

    谢闻璟笑着点头,再次转向杜琢,邀请道:

    “下个月是我义父的生辰,过几日商府便会下请帖,杜家兄妹若是无事可来府上做客。”

    杜琢应下,谢闻璟颔首,说:

    “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二位再会。”

    转身离开时,质感极好的长袍被风吹起,仿佛水面上的波纹,他轻笑一声,眼里带了点兴味。

    洛七跟上,问:“世子可是看出了什么?”

    谢闻璟止步,扭头又看了眼,树荫下的身影纤细,瀑布般的乌发垂在腰后,“她在说谎,她定是知道些什么。” 谢闻璟肯定道。

    他善于揣摩人脸上细微的表情,自是没放过小姑娘脸上那一刹那的苍白与震惊,随即吩咐道:“派人去盯着她,有消息立刻回来告诉我。”

    北方四月的天阴晴不定,不到未时,灼人的骄阳便悉数收敛,须臾间暗如黄昏。风声渐起,窗外的落花翩跹,朦胧间似有雨点落下。

    杜玉岚半梦半醒,睡得极不安稳,冷汗已湿了里衣。

    这半月她每每梦魇,看到的都是模糊的景,而今天与陆祈安再见后,梦里的场景瞬间清晰。

    血色的夕阳下,身着斗篷的瘦高身影睨向了她,眼里恶意尽显,朱唇半启,声音音寒凉:

    “往后的清明祭日,祁安会为二人点香祈福。”

    她猛地惊醒,拥着被子坐起,意识尚混沌时便感到一丝寒意,她这才发觉窗户已被风推开,雨点湿了她桌上的字画。

    窗外乌云滚滚,已是暴雨的前兆。

    阿莲举着蜡烛进来时,惊叹了一声:

    “好大的风,把窗都吹开了,”合上窗时,见到床帏里的身影,又是一惊,“姑娘醒了?姑娘这是,魇着了?”

    明亮的烛光下,杜玉岚的小脸惨白,眼睛却亮得惊人,定定地望着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阿莲,给我准备斗篷和纸伞。”

    黑云压城,摊贩早已散得干净,杜玉岚站在春斋楼前,仰望着二楼最西的窗子。

    那是陆祈安的房间,如今透着橙黄色的暖光。

    小李开门时惊得低喝一声,定睛一看,才笑脸迎上。

    “这样黑的天,杜姑娘咋一个人过来了,少爷在他屋里用功呢,姑娘上去找他罢,过会儿我给姑娘泡好茶送上去。”

    杜玉岚上楼的脚步一顿,吩咐说:

    “小李不用上来了,我和陆哥哥有些话要讲。”

    自楼梯拐入二楼,便没入黑暗中,走廊悠长无光,尽头的房间亮如白昼。木制的地板隐去所有声音,杜玉岚缓步上前,从袖口掏出了匕首。

    这半月她思来想去,却发觉无论她做什么,杜家都会走上上一世的老路,或许说,早在她爹入朝为官,又结交陆祈安时,他们杜家便入了这个局。

    而现在,若想破这个局,关键便在陆祈安!

    房门大开,陆祈安背脊挺直,正背对着她伏案写字,毫无察觉,她挪步上前,借烛火的噼啪声掩去脚步声。

    她心中的声音愈来愈大,于耳边嗡鸣作响:“杀了他,他本就欠你们一命,你把他杀了,上一世的仇就报了,这一世爹娘也可得保全,杀了他,做有利于自己的事,别犹豫!”

    一步。

    两步……

    六步时,距离他只剩不到两尺。

    杜玉岚敛着呼吸,举起匕首,寒光闪过之时,耳边忽然响起了杜长明的声音,略微沙哑,是她熟悉的亲切与严厉。

    “岚儿你记住,可以恨,但莫要拿这份恨毁了自己。”

    她一下子回神,匕首堪堪停在陆祈安脖颈五公分处,却见烛光猛地一晃,几张薄宣被风掀起,落在她脚边。

    陆祈安弯腰去捡,忽地窥到背后的身影,惊道:

    “岚妹妹何时过来的,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把我吓了一跳,”他不管地上的纸卷,起身看她,却见她把手背在身后,目光微烁。

    “妹妹手里拿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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