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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阿婉借花表心意,渡客感念语来日

    晚饭过后,绿珠随晓童去了账房对账,红玉便在房里陪着言婉。

    言婉一边闲闲地翻书,一边对红玉说:“你回来了,晓童瞧着十分高兴的样子,这会子怎么不去同他叙叙旧,也不枉人家为你担这一场心。”

    红玉一边绞着帕子玩儿,一边嘟哝道:“姐姐在同他对账呢,我去做什么。”

    言婉问道:“到底是因为他们在对账,还是因为绿珠也在,你才不去呢?”

    红玉迟迟没有回答。

    言婉放下手中的书卷,看了一眼红玉,问道:“红玉,这儿没有旁人,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红玉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夫人呢,夫人觉着谁好?”

    言婉叹了口气,道:“依我看,虽然旁人都说晓童冷面冷心,但他对着你的时候一颗心却是滚烫滚烫的;孙大夫对你也很好,脾气好,心也细,还会照顾人;至于那行巡之也是个极好的人选,年轻富有,为人仗义厚道,待你也是满满的情意。我瞧着,他们三个都很好,可你能够都嫁吗?不能。所以,你得选一个最好的。至于到底谁最好,我说了不算,得你说了才算。”

    “我觉着,如果嫁给了行大哥,我肯定会过得很快活;嫁给了孙大哥,我肯定会过得很舒心踏实。”红玉说,“如果是晓童么,那我或许会···”

    “会怎样?”

    红玉摇摇头,道:“不。姐姐也喜欢他。”

    言婉道:“红玉,感情的事,不存在谁对谁错,更不存在让与不让。若是真的喜欢了,想要同他在一起,那么就努力去争取。争到了,这便是你的福气;争不到,至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可是,那个人是姐姐啊,从小到大最疼爱我的姐姐,我怎么能够?”

    言婉叹了口气,道:“红玉,感情的事,旁人说多了,也不管用。你自己回去好好儿想想吧。”

    红玉一离开,桃花便端着一碗雪蛤炖燕窝汤进来了,“夫人,这是奴婢专门为夫人熬的雪蛤燕窝汤。”

    言婉微有诧异,却还是接下了那碗燕窝;桃花立在一旁,却没有下去的意思。

    言婉喝了一口汤,才开口道:“桃花,你有事?”

    桃花显然内心十分犹豫挣扎,到底还是开口道:“桃花希望夫人莫要怨怪侯爷,多给侯爷一点时间。”

    言婉愣了一下,自打桃花一进屋来,她就知道这丫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还多半跟萧白有关,但她没有料到这丫头竟会这样开门见山。

    见言婉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桃花继续道:“最近这些天,桃花总觉着侯爷同从前大不一样了,可到底是哪儿不一样了,一时却又说不上来。今儿听见红玉姑娘说了那样一番话,桃花才恍然大悟。从前老侯爷和大爷在的时候,总说侯爷孩子气,不稳重;如今瞧着侯爷倒是越发稳重了,说话办事都温温和和、客客气气的,竟有了几分大爷的样子。可是,侯爷他越是这样,越是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侯爷他心里苦呀,大爷和老侯爷相继过世,翎小姐又入了宫。旁人或许不明白,但夫人一定要体谅侯爷呀。桃花打小跟在侯爷身边伺候,知道侯爷不是个无情的。等这阵子缓过去了,侯爷一定会善待夫人的。所以,还请夫人莫要怪侯爷,务必要宽容侯爷,这样方能夫妻和睦,长长久久。”

    言婉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了桃花一番,只见她眼中皆是真情实意,并无奸猾算计之色,才道:“桃花,你的话,我明白了;你的情,我也记下了。你原就是侯爷的通房丫头,等过一阵儿,我会向侯爷提起,抬你做姨娘的。”

    桃花“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夫人,桃花不是这个意思。”

    “哦?”言婉说,“今儿下午的时候,我瞧着,你看侯爷那眼里可是满满的心疼和情意呀。难道竟是我眼花了不成?”

    桃花道:“不瞒夫人,桃花的确对侯爷有情,只是桃花并不愿意给侯爷做姨娘。”

    “为什么?可是嫌弃姨娘身份卑贱。”

    “桃花原就是奴婢,并不姨娘高贵。”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愿意?”

    “说句不怕夫人你恼恨的话,”桃花说,“在侯爷心里,这世上,任谁也越不过翎小姐去。”

    这世上,任谁也越不过翎小姐去。

    那句话就像一记滚雷,打在了言婉的心上。过了许久,她才觉着自己缓了过来,朝桃花挥了挥手,桃花知趣地退了出去。

    言婉独自坐在屋内,眼神怔怔的。

    其实,敏感聪颖如她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萧白的变化了。只是,她不敢说,不仅不敢向任何人说起,甚至连自己都欺骗。可是,红玉、孙苦荞、桃花,他们接二连三地把这个事实向她抛来,终于让她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即便万般不愿,也只能承认。

    萧白的确变了,再不是从前那个爱说爱笑、跳脱飞扬的俊朗少年了,他一身儿白衫子躺在竹榻上的病弱疏离模样,让她看得心惊,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站在雪地里冲她淡淡一笑的白衣公子——萧汨。

    在经历了父兄离世、自己被迫别娶、心上人另嫁他人,这接二连三的巨变与打击之后,谁人又能够一成不变了?

    下午替萧白诊脉之后,孙苦荞曾悄悄告诉她,“侯爷的病虽然好了,但从脉象上看,这心结恐怕不是一时能解的。若不开解心结,只怕会留下祸根。”

    她知道,他有心结,可解铃还须系铃人,而她言婉偏偏不是那系铃人,她解不了哪个结。

    第二日,萧白便陪着言婉回门去了。

    江夏侯府在城西的义宁坊,而安国公府在城东延喜门和景凤门外的永兴坊里。义宁坊距离永兴坊虽不算远,但到底还是需要从皇城前的朱雀大街上绕一圈,所以一行人清早便起来了。

    萧府正门前,萧思思拉着言婉的手,只是不肯放,撒娇道:“二嫂,你便带上思思一起吧,思思保证听话。”

    言婉颇有些无奈地朝萧白一笑,萧白耐心道:“思思呀,今儿是你二嫂回门的日子。不论是前朝还是咱们大胤,都没有新妇回门却带上小姑子的道理。你若是再缠着你二嫂,误了时辰,只怕今晚你二嫂就回不来了。”

    萧思思一听,只好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却央求道:“二嫂,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思思舍不得你。”

    言婉莞尔,摸了摸萧思思的头,道:“好,二嫂一定早点回来。”言婉脸上虽有无奈的笑意,但心中却是真的欢喜。不过三月,这孩子待她竟比待萧白还亲上两分,常常黏着她撒娇卖痴。她家中原没有妹妹,况且思思这孩子确实惹人疼,若说起初她只是以长嫂的身份对待这孩子,如今就是真心疼爱这小小年纪便失去双亲的小女孩儿了。

    辞别了萧行之和萧思思两兄妹,言婉终于踏上了回门之路,这迟来的三朝回门终是到来了。这一刻,言婉心中千般感叹,万般唏嘘,却只是无言。

    回到安国公府,言婉顿觉亲切无比,先带着萧白拜见了父母兄嫂。

    萧白向安国公夫妇长长一揖,道:“因为兄长、父亲大人接连辞世,小婿一病不起,缠绵了这许多日子,以致于迟迟未能过府来向泰山、泰水大人请安,还望两位大人勿怪。”

    安国公言禹立即扶起了萧白,道:“见着贤婿大安了,老夫就放心了,何谈怪罪呀。”

    安国公夫人在一旁却是不发一言,眼中隐隐有不满。

    言婉向母亲望去,一双翦水秋瞳水光盈盈,分明有乞求的神色。

    言婉一向矜贵自持,即便在父母面前亦是如此,几时这样做低伏小过,安国公夫人这作娘的一见了便心疼到不行,立即换了一副和颜悦色,向萧白道:“贤婿这是说的什么话。自打婉儿嫁给了你,在我和你外舅心中,不是把你当女婿,而是把你当作了嫡亲儿子。”

    安国公和驸马都尉言回同萧白在一边说话,那亲热的样子竟真有几分父子兄弟的模样。

    安国公夫人和长公主自是拉了言婉在一旁说话。

    安国公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他也太委屈你了,既然老侯爷已秘不发丧多日,又何必急在那一时三刻呢,好好歹歹总要等你们洞房之后再宣布丧讯呀。”

    这桩事于言婉而言一直是一个难解的心结,平时没人提起倒也罢了,一听母亲提起,她只觉一颗心又酸疼起来了。只是这三朝回门的,原本母亲就不甚满意客哥,她如何还敢伤心落泪,只怕到时候母亲会更不满客哥了。

    言婉强压住心底的那一股酸楚,道:“婉儿知道母亲这是在心疼婉儿,只是母亲也说了,舅公他老人家已辞世多日,而当时天气正和暖起来,若再不发丧,到时候只怕舅公他老人家的遗体恐生变化。若被好事之徒发现,岂不是要为萧家惹来大祸,也叫女儿背上恶妇之名。夫君他能够当机立断,不仅保全了萧家,更顾全了女儿。一想到这里,女儿对夫君他便只有十分的敬重和感激,哪里还有什么怨怪呢。”

    长公主问道:“婉儿妹妹,你当真一点儿委屈也没有吗?”

    言婉展颜一笑,道:“这桩婚,虽原是结的言萧两家的秦晋之好,但婉儿嫁过去的时间越久就越是觉得嫁对了人。夫君他生性善良单纯,性情开朗豁达而不拘小节,且为人正直不阿,还兼有一副侠义心肠。试问,除了夫君,婉儿还能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称心合意的夫君呢?”

    长公主笑道:“哟哟哟,嫁去萧家不过才三月就一口一个夫君,还说上这么一通长篇大论,咱们安国公府的小美人儿可是越来越不知羞了。”

    言婉羞怒道:“姬如意!”

    她们俩姑嫂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十分亲密,不以身份相称,只唤彼此的名,但自从长公主嫁进安国公府之后,言婉便一直称呼她嫂嫂,竟是有好几年没有叫过她如意了。

    长公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母亲,你瞧婉儿这丫头,竟直呼我的名字,连嫂嫂也不叫一声。真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呀。”

    安国公夫人却正色道:“婉儿,你老实告诉母亲,当真这般满意新姑爷吗?”

    见母亲神色肃穆,言婉亦敛了玩笑之色,郑重道:“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只此一人!”

    安国公夫人见女儿神态严肃,一双眸子却深情满满,不似作假,一颗心终究落了地,一壁抚着女儿的手,一壁道:“原还替你委屈不值,今儿听到你这一番话,我这作娘的也就放心了。既是如此,不论你们之间隔着多少人和事,都尽力跃过去,好好过日子,就像我和你父亲,你阿嫂和你阿哥一样。”

    言婉点头,道:“女儿都省得的。”

    长公主拉了言婉的手,向萧白道:“新姑爷,这府中的月月红开得正好,不如让婉儿带你去看看吧。”

    萧白道:“渡客在此谢过长公主了。”

    长公主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婉儿这丫头可从来不会叫我长公主呢。”说着斜睨了一眼言婉,眼中有调侃之意。

    言婉生怕长公主把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告诉萧白,一双眼睛里有求饶的颜色。

    长公主悄悄笑了一下,才向萧白道:“就随婉儿叫我一声嫂嫂吧。”

    萧白答应之后,便跟着言婉向后花园走去。

    两人漫步于园中,夏至已至,许多春天开的花儿都已经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望着那一株已经凋零枯萎多时的桃树,萧白眼中不无心痛惋惜之色。

    见萧白此时盯着桃树感叹,又忆起昨日萧白亦是望着桃树发怔,言婉不禁问道:“客哥喜欢桃花?”

    萧白点头,“嗯。我喜欢桃花。”

    言婉道:“果真是桃花呀。原以为像客哥这样清风朗月的男子会喜欢一些更独特的花呢。”

    萧白却淡淡一笑,道:“难道桃花不好吗?我觉得很好,漂亮就漂亮得惊天动地,刚烈就刚烈得触目惊心。”

    “是呵,”言婉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确是又漂亮又刚烈的花呢。”

    言婉眼中有淡淡的失落,转眼间却又换上一副温柔宁和的神色,指着眼前一片色淡如水的粉色花,问道:“客哥,可知这是什么花?”

    萧白略微一思索,看向言婉,试探道:“月月红?”

    言婉展颜一笑,道:“客哥果真是识花之人。月月红又名长春,虽比不上桃花占断春光,却胜在花期漫长,一年四时常开不败,这是阿婉最喜欢亦是最欣赏的花。桃花美则美矣,只是花期太过短暂,煊赫艳丽一时,却终究难逃随水而逝的飘零命运。何不像月月红一样呢,或许平淡了些,却可以岁月静好、温和从容地走完一生,亦不失为一种完满。”

    言婉从来都是九曲回肠的人,在男女之情一事上更是如此,但这样一番话,她相信,虽然疏豪不羁但却聪慧的萧白应当听得懂。他们俩的关系就像这月月红一样,虽无轰轰烈烈的爱情,却可以相互扶持、守望一生。在平淡的日子里,未尝不能寻到一些微小却温馨甜蜜的幸福。

    萧白一阵沉默之后,点头道:“渡客从前只知道桃花艳色无双,竟不知此花的难能可贵之处。今日听阿婉一席话,只觉茅塞顿开。渡客愿意尽力一试,领略此花的个中美好。”

    一切事物于言婉而言,从来都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从不知何为来之不易,唯有面对萧白的时候,总会生出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来。这个她心之所系、情之所钟的男子不喜欢她,亦对她别无所求,让她凭生出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来。但此时此刻,她终是打动了他。这一刻,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作——喜极而泣。原来,一个人太过高兴激动的时候,真的会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言婉一双翦水秋瞳泫然欲泪,只觉得自己这连日来的付出与隐忍都是值得的。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眼前这个她一心一意爱着的男人愿意尽力一试。那么,凭借她的聪慧、隐忍、宽容、温柔、善解人意,凭借她背后的强大的家族势力,凭借两家牢不可破的结盟,也凭借她算计人心时连自己亦感到害怕的强大机心,她坚信,他终会爱上她,即便不能如爱皇后那般,至少也会在心田上为她留出一隅之地。

    看着泫然欲泪的妻子,萧白心中一时感叹良多,心绪复杂得竟是连他自己也难以厘清,终究执了言婉的手,“听说长安城中月月红开得最好的地方是皇家的京郊别院——南苑。等有机会,我带你去南苑赏花,可好?”

    南苑?

    言婉有一瞬间的怔忡,旋即眉开眼笑道:“好。客哥今日所许下的承诺,阿婉可都是一一记在心上了。客哥可不许耍赖哦。”说着竟伸出小指,道:“我们拉钩!”

    萧白看着这样孩子气的言婉亦忍不住莞尔一笑,他想,不管她再聪慧隐忍、再刚毅坚韧,到底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何况又是在这样的富贵温柔乡中被众人娇宠着长大的。他终是伸出手,同她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客哥,你今日许下的承诺,阿婉可都一一替你记着呢,可不许耍赖哦。”言婉一边念着,一边笑得见牙不见眼,就像园子里那开得正盛的月月红,那么鲜妍明媚、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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