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名

    十月十九,黄道吉日,万事皆宜,开门大吉。

    换上最为庄重得体的衣裳,徐辞言带着文章,站在石府的大门前。

    立冬已过,白日渐渐短了起来,虽已是卯正,但徐辞言站在屋外,只能借着门上灯笼的光亮看清点前方。

    “老爷日前就交待下去了,只是不料小公子来得这般早。”

    应门的小厮提着灯走在侧边,看着徐辞言笑着发问。

    徐辞言柔和地笑笑,少年人清瘦的面上略带点歉意,“读书之事,自然是宜早不宜晚,有劳小哥带路了。”

    “哪里的话,”小厮笑得更真了几分,停在书房外面小声开口,“刚好我家老爷用完早膳,眼下正得空呢,您请。”

    徐辞言指尖一动,温声谢过,站在书房前面问了好,待石县令答应过后,才踏入房内把文章递上。

    与赵夫子仔细琢磨了一旬,又翻来覆去地改了十来遍之后,才总算是有了今日这篇文章。

    站在石府的书房里面,徐辞言难得地感到放松。

    经过这么一遭,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写文章写得愈发顺手了。

    再苦练两月,想来县试入圈也不是不能想的。

    “咦?”

    石县令今日未着官服,只一件简简单单的布衣,不显繁琐,拿到文章,他下意识先夸赞了一句,“你年纪虽小,这笔字却写得不错。”

    大启科举写得是正统的台阁体,乌黑方正,光洁等大,但文人私下相交时还是会写些别的字。

    上辈子徐辞言的书法是照着大家的字来练的,一笔一划间都有着独特的韵味。如今他腕力好了,字看起来也格外利落。

    “不错。”石县令又夸了一句,再通览一遍文章,发现并无错字涂改,工工整整的,愈发满意。

    他再一仔细琢磨,这才被惊到,抬起头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郎,“这是去年松阳府试的题吧,怎么不选县试的题来做文章?”

    “大人好眼力。”徐辞言点点头,开口解释。

    “本府县试向来精巧奇诡,甚至会出些无情截搭来考,但终是小道,难以长久。”

    徐辞言望了一眼石县令,见人凝着眉一副思考的样子,才继续开口,“大人学问渊博,学生今日能得大人指点文章,可谓是难得,故而才选了府试题目来一试。”

    所谓的截搭题,就是将不同章节的句子强行截搭成题,上句还是《论语》这章,下句忽又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对于考生来说,遇到这种题,就像是高考遇见偏题怪题,只能傻眼骂街。

    但这种题型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是科举制度发展的结果。

    徐辞言仔细琢磨了一下,还挺能理解的,毕竟四书五经就那些字,几朝几代考下来,早考出花来了。

    再不整点新活,恐怕有考试提前押题背些佳作,考场上默写一通。只怕到时候恐怕科举比得不是才学,而是谁更有本事找佳作背佳作了。

    这样下来,寒门学子如何比得上那些世家大族?

    眼下乡试,会试等等科举考的文章虽难,但题也不是乱出的,哪怕截搭,也是合情合理有理有据的截搭。

    祁县县试考的这种无情截搭题,就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搭法。

    像去年考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此谓知本”,半句来自论语半句大学还毫无任何关联的,简直让人难评。

    “你说得倒是不错。”

    石县令正统进士出身,自然看不上这种割裂经文胡乱取义的行为,颇为赞同地点点头,“都说文章时读时新才好,可也不能乱读。”

    “时下有些文章搭得,都不知道在胡乱云些什么。”石县令提起朱笔,对着文章就要批改,临了说了一句。

    “祁县地远,在京都江南这些地方,已经开始不许无情搭,你以后若是考到后头,也该时时注意才是。”

    “学生受教。”徐辞言恭敬行礼。

    改一篇文章需要些时间,自然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在石府的书房里面木愣愣地站着。

    屋内安静下来以后,方才的小厮就进来把徐辞言引到院外石凳上坐着,还上了碟点心并一壶茶水。

    “还请小郎君在此等等了。”小厮笑着开口。

    “有劳了,”那碟点心一上桌,徐辞言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仔细一看,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是牛舌饼?”

    “小郎君认识?”小厮一愣,“这是我家老爷从北面带来的做法,还以为在南边没人认识,小郎君倒是好眼力。”

    那还得感谢前世便捷的快递服务,徐辞言心底默默回应。

    粗瓷碟子上齐整地摆了六个饼子,形似牛舌。和南方普遍偏甜软糯的点心不同,牛舌饼酥皮咸馅,里面加了椒盐,光放在盘子里就是一股子咸香。

    这辈子徐辞言还没吃过咸口的点心,一时间颇有兴致,捻了一块尝了一口,入口酥脆内馅椒香,果然好吃。

    那小厮上了点心就下去了,他一个人坐在这,慢悠悠地吃着点心打量石府。

    石县令质朴,搬进这座宅子以后也为大加修改。院内的花草石木还是昔日黄县令在时的样子,只是往廊下新移了一簇竹。

    孔子曾经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院无竹子。也因此,大启的读书人十分喜欢在院内种上点竹子,显得格外雅致。

    徐辞言也喜欢竹子,但是他更喜欢竹笋。

    多好吃啊。

    想着想着,竹子后面就冒出来个人影。小厮满面笑容,端了个漆盒连带着一包油纸包好的点心,递给徐辞言。

    “小公子,文章老爷已经改好了,就在这盒子里。”他又指指那包点心,“这是老爷特意让给小公子的。”

    “有劳小哥了。”徐辞言擦干净手,恭恭敬敬地接过盒子,又看着小厮笑。

    “这您就折煞小的了。”小厮心下欢喜,一边引着徐辞言往府外走,一边夸赞,“我可是听老爷说了,小公子这篇文章做得好。”

    “想来您将来是有大出息的。”

    好话谁不爱听,徐辞言笑意越发明显,等出了门,等在外面的学子见他这样子,连忙走起来。

    “徐弟!”来人笑着招呼,抬起手朝他行了个读书人的礼。

    这人姓陈名钰,祁县有名的才子,是城里陈员外的儿子。

    陈员外和徐父有些来往,徐辞言也和陈钰有些熟识。

    “陈兄。”徐辞言还了个礼问,“石老爷把文章都改好了,不知其他学子眼下在哪?”

    “你跟我来,”陈钰爽朗地笑笑,揽着他往街上一家茶楼里走,“人都在这等着呢。”

    徐辞言年纪小,和祁县的学子没多少联系。

    因此,他做好文章以后就托陈钰联系祁县的读书人,等到石县令改好文章以后大家一起看。

    这家茶楼就在县学附近,来往不少读书人,只是今日格外多些。小二上完茶就蹭到掌柜旁边,好奇地发问。

    “刘掌柜,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掌柜拨拨算盘,颇有些自得,“我都打听好了,说是县令老爷要给改篇文章,这些读书人等着看呢。”

    “县令老爷亲自改啊!”小二瞪大眼睛,“那得写得多好啊!”

    “嗨,我又不懂什么文章的,怎么知道。”掌柜眯眯眼睛,“行了,快去把笔墨这些准备好了!”

    “待会这些人保准要要呢!”

    他算盘打得叮当响,县令老爷改的文章,全县的读书人都会跑来看,也不能贴官府门口去,那自然得找个地方放着。

    放哪就是个学问了。

    上一任黄老爷刚来的时候,也有那么一遭。

    那时候掌柜还在别家茶楼里面当小厮,眼睁睁看着因着那篇文章,整个月里都有读书人络绎不绝地来看,赚了个盆满钵满!

    眼下他当上掌柜了,自然也想抓住机会。因此老早就托了人筹谋,这才有了眼下这满楼的读书人。

    说起来不知今年被选中的是哪位才子,想来是有大出息的,可不能得罪了。

    这么想着,就连楼外走进来两个穿着长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楼里坐着喝茶的学子看见他们,都笑着迎上去了。

    “陈兄,”最首的一人名唤顾北,先朝着陈钰点点头,这才看向徐辞言笑道,“这就是徐弟了吧?果然气度不凡。”

    “顾兄谬赞。”徐辞言向他回礼,几人走到最中央的座位坐下,也不含糊,拆开漆盒就取出文章准备看。

    一摊开纸张,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几乎满篇的红色小圈。

    “嘶,”陈钰深吸一口气,夸赞道,“县令大人竟如此看中徐弟这篇文章,想来是一篇上好的佳作啊!”

    这话一出,本来还因为徐辞言年纪小而略有些轻蔑的学子们坐不住了,一连串地涌上来,围着文章探头看。

    果不其然,徐辞言的文章上面,几乎每隔几句旁边就会出现几个小红圈,破题那几句更是突出,被整个地点了出来。

    这人竟真有几分真才实学!

    祁县学子这是真的惊了,先前消息传出石县令选了他做文章的时候,他们还略有不屑,觉得这不过是看在徐举人的面上。

    谁想虎父无犬子!这文章做得不仅不差,甚至十分要好!

    听说这徐辞言才十二岁,在座的其他学子少说也长他四五岁了。

    “徐弟年纪虽幼,却是大才之人啊!”一时间,学子们纷纷夸赞起来。

    徐辞言笑了笑不说话,只是低下头去,仔细看石县令给他的批注。

    茶楼里学子众多,就这么一份文章薄薄几张纸,自然是挤不进来看。

    陈钰几个干脆就和店家要了纸墨,一行人传着抄写起来。

    “这句写得妙啊!”

    “不错,你看这句!石县令画了这么几个圈,果不其然,每个字都值得细细琢磨啊!”

    茶楼里一片夸赞声,徐辞言坐着,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这些书生实在是太会夸人了!简直把他这文章夸成什么传世名作一般。

    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只好也取了笔,仔细琢磨,时不时和陈钰几人探讨几句。

    今日早早来到茶楼里等消息的,大多都是预备着二月下场一试的学生,不说文采多么飞扬,至少也都各有各的优点。

    一时间互相探讨辩论,十分热闹。

    徐辞言年纪虽小,来与他交谈的人却不少,大多是问他这文章的内容的,他大大方方地和人交谈,笑容真切,倒是格外引人注目。

    石府里来的管家站在楼上一看,心底十分满意。

    这祁县虽然偏远,学习的风气倒是不错,这般坐而论道互相学习的景象,放哪都是一幅美景。

    特别是那徐小郎,年纪轻轻气度不凡,为人处事也颇为妥帖干练,这不过几句话,就有学子将他引为知己,难怪大人如此重视!

    不错!不错!

    再找人传传消息,这般教化百姓文风兴盛好事,可得让府城的几位大人知道啊!

    想到这,管家满意一笑,没打扰这些学生,抚着胡须从后门钻出去,回府复命去了。

    他没注意到,茶楼的角落里,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紧绷着脸,看见他笑着出去的时候,面色越发黑沉。

    “几位同窗,”同伙远远地走过来,手上拿着刚抄回来的文章,笑着朝他们打招呼,“我抄了一份,大家一起看可好。”

    “有什么好的!不过就是靠着他那个爹!”

    一听这话,少年怒起,一把抢过文章,“眼巴巴地去抄!我倒要看看写得有多好!”

    “蒋公子这话实在好笑!”

    同窗有些不满,这蒋少郎出身显赫,人也有几分才学,只是一身的少爷脾气,实在难以相处。

    若不是他们同属一个学堂,夫子交待多看顾着他,谁愿意和他一同来。

    “唉唉唉——”另一位同窗见他面露气色,连忙把人揽过来悄声开口,“你还不知道他啊!

    他自持家世才学,铁了心认为被选的必然是自己,都不知道吹了多少了!”

    “眼下丢了个大脸,哪还能笑得出来。”

    “呵,”同窗冷笑两声,“我们读书人靠得是学问,可不是什么家世!”

    他压不下这口气,冷着声问蒋少郎,“看了文章,蒋少爷可有何高见啊?!”

    蒋少郎手里捏着纸,面上一阵青白,他自然看得出来这文章写得要好,不然县令也不会在下面夸赞其文浑然一体,神完气足了。

    但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想罢,蒋少郎一把把纸张一甩,嗤笑一声,“不愧是破落户出来的,用笔如此简陋,不得门面!”

    “想来是买不起好书看罢!”

    “…………”

    这话一出来,围着的一圈人表情都变了。

    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通揽这篇文章,被石县令着重圈注起来的都是语言平实但余韵深长朗朗上口的那几句,显然这位新来的石大人是喜欢这种不尚雕彩的文风了。

    君不见最未的点评处,县令还夸徐辞言言辞精当,议论高明么!

    这蒋少郎竟然说这不好?!

    同窗都怀疑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连这般浅薄的意思都不能摸索明白,明年县试,蒋少郎真的能过么?

    他平日里吹嘘的文采一流,就是这么流的?

    别是哄他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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