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思我

    翌日下午,叶闯正躺在树杈的分叉上,背靠着帝休树的枝干,一腿屈起,一手搭在膝盖上握着剑,另一只腿荡在半空乱晃。她嘴里叼着狗尾草,百无聊赖地低头说道:“呦,小仙君。”

    江宁站于树下,微微抬头,望向仰卧在郁郁树枝间的少女,眼中不见任何情绪。依旧是那般的矜贵清隽,不染纤尘。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叶闯翻身,从高高的枝干处一跃而下,旋起一阵清风。她举剑,在身前一横,说道:“请赐教。”

    而江宁指尖一挥,砍枝为剑,手腕一压,啸出一道剑芒。他寡淡地说道:“我还未问过你的姓名。”

    叶闯吐去狗尾草,单脚一踏,飞身刺去,与江宁挥来的剑意相抵,回答道:“等我赢了,再告诉你。”

    江宁岿然不动,而挥剑迅疾,让人难以招架。他的动作看似轻柔飘逸,宛若蜻蜓点水,实则剑势凌人,逼得叶闯连连后退。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剑被打掉,斜插入地。

    江宁提剑,直指她的心口,淡然道:“你输了。”

    叶闯只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呢喃道:“我输了。”一层淡淡的绯红浮上她的面颊,又延伸到她的耳垂。

    从来不服输的她,也有了甘拜下风之人。

    他单手一挥,将木枝化散。

    “你既跪我两次,我便还你两愿。你可还有什么要求?”

    要求?叶闯看向他,抿着唇,不知在踌躇什么。

    要了他!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霸王硬上弓!叶闯双拳紧攥,无能怒吼。

    “我……”她把话咽下,再吐出的已不是真心,“我还想与你比试一次,明日,此地此时。”

    江宁垂眸,就算是默认了。

    翌日,两人依旧在帝休树下比剑,一招一式,打得有来有回。

    叶闯深知他有意让着自己,内心有些别扭,但转念一想,若是江宁认真起来,他们未必能过半招,倒不如她也装得弱些,再黏他一段时间。

    “你的心思不在剑上,”江宁将风悦一挑,再次击落她的剑,“这是大忌。”

    叶闯的心思被他点透,倒也不忸怩,只深深地看着他,心念道:“在你身上。”

    “在我身上何处?”

    叶闯一惊,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声!她捂住嘴,往后退了几步。

    江宁收剑,缓步向她迈去,望向她风云涌动的眼底,轻声问,“你想靠近我,为什么?”

    这一问,同时问住了两个叶闯。

    二十岁的叶闯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上你。

    十七岁的叶闯不明所以,她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二十岁的叶闯回想着,我不知道吗?

    不知道自己只愿为他臣服,不知道自己只为他而心神恍惚,不知道自己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他能望向自己一眼。不知道自己苦练剑术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再与他比试,不知道自己下意识把他占为己有,不知道自己三年来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在眼前。

    想抓住那个遗世独立的神仙,又想让那个坠落神坛的少年重回巅峰;想与他混迹江湖同行天涯,又想与他并肩立于万象之巅;想将他淡忘于红尘往事,又想与他围炉煮茶共话桑麻。

    ——我不知道。

    江宁不言,只瞥了她一眼,将手背虚虚地覆在她的侧脸,轻言道:“你想要这个,是吗?”他的指节透着微微的凉意,轻点过她烧红的脸颊。

    叶闯呼吸一滞,只觉得那雪香如雾,在她心中蔓延,丝丝缕缕,萦绕不去。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却被江宁不着痕迹地躲过。

    江宁偏过头去,凝目静望,淡淡道:“旁的,我也给不了你。”

    仙君不食情爱,所以并不知晓,他那轻描淡写的一下,不是恩泽,而是不自知的撩拨,让人难以自拔。

    她那颗七情六欲皆失的心,就此为他而振动。

    “你再跟我比一场吧。”

    叶闯从仙木丛中窜出,站在江宁身后,如此说道。

    江宁坐在莲池边,将莲子在手中碾碎,扔向池中。莲池磷波荡漾,有锦鲤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条虹带,又扑入水中。

    他身披织锦华缎,腰系流云珠坠,鎏金冠缀着翠珠,与衣角处的青竹压纹相配。青雀绕身,衔其发以玩乐。

    天人之姿,仙醉之景,如梦似幻,镌刻在她的心田。

    他不答,也不向她望去一眼。

    “就一场!”

    叶闯站在瀑川脚下喊道,抬头去看那静坐于花潭的江宁。

    飞瀑直泻,熏风氤氲,化开千水万重。琼枝遮月,碧莲摇香,揉出一汪旖旎。他眉目低垂,眼中噙着一抹笑意,仙衣渺渺,映在这月色之下。

    他仍不言。

    “一场都不行?”叶闯跟着江宁一路走上了降霄殿,谁知还没摸到降霄殿的大门,就被一阵狂风掀翻在地。

    江宁终于回身看向她,冷冷一问:“我已满你两愿,你为何还不走?”

    她一挑眉,双手环胸道:“就不走,我就缠着你不走了。”

    他淡然一瞥,转身道:“降霄殿不留你。”

    那殿门轰的一声,把她挡在外面。叶闯望向那聚在殿门之下窃窃私语的仙门弟子,一抬头,不可一世道:“你们郁离仙君让我在此等他,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你放屁!仙君从不让人进他的寝殿。”一个少年指着她,很是愤恨。叶闯认出此人正是在会武上挑衅他们的那个法修程以璟。

    一想起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儿,叶闯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捏准了他看自己不爽,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冲他呸了一口。

    见他要冲去打叶闯,剩下的几个道修子弟都拦住他,把他拖走了。程以璟扑腾着两腿,吼道:“你别得意!”

    叶闯嗤之以鼻,双手环胸,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之中,才松了口气。她在殿前来回踱步,不时扒着门缝向内张望。

    一个时辰过去,叶闯等得心烦,踢了踢门口守着的朱雀石像。

    突然,那石像动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叶闯回头,见七步远处站着一只仙鹤,正冲她颔首。叶闯思索片刻,迟疑地回了一个抱拳礼。

    仙鹤冲她啼叫一声,用喙轻啄了一下殿门,殿门轰然而开。

    她悄声问道:“你这是让我进去?”

    仙鹤又是鸣叫一声,拍翅而去。

    叶闯清了清嗓,试探地踏进门去,就在她踏进门的一瞬间,殿门猛然合上。眼前一片金碧辉煌,晃得她两眼生疼。

    降霄殿,神霄绛阙,华光溢彩,玉瓦贝阙,雕栏飞甍,自她眼前浮现出一潭莲池,莲池正中有一玉座,座旁立着风悦。她试探着探出手去,却穿身而过。那莲池时隐时现,透出一道金阶。

    四下无路,她只得走上金阶,越向上走,这雪香就越浓郁。飞鱼从她身边飘过,画出一道流光。叶闯抬头,见穹顶如繁星点点,斗转星移之间,这殿内换了一幅天地。

    仙鹤长鸣,翩飞在这无垠之下,自她身边漫过道道金彩,直飞而去,萦绕至他的周身。

    江宁侧卧于榻上,一袭月衣轻似薄纱,漾在这玄境之中。他枕着手臂,一手垂落在榻沿,那只手的腕骨凸起,骨节分明,手背埋着道道青筋,指尖泛白,似在点着空中轻雾。

    墨发倾泻而下,几缕盘卧在他的颈侧,落于白玉之上,另几缕蜷在他的腰窝,藏于薄纱之中。

    叶闯蹑手蹑脚地走去,想拨开他耳侧的发丝,却被一阵雪香迷住了。

    “好香。”是他身上的吗?她倾身,在他颈侧轻嗅。

    ——不是。

    她只闻到了他的心动。

    他指尖一颤,悠悠转醒,清眸染着一层不可道的薄雾,细细地击凿、锤炼、雕琢着她。

    叶闯心头一凉,慌忙解释,“我……”

    一缕柔风吹进,倏然间变成一头巨龙,血口大张,要将她吞入腹中!

    他两指一挥,将那风龙斩作齑粉,冲叶闯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他一拢青丝,眉目间清冷依旧,只不过此时聚起秋水一汪。

    “那只仙鹤,门口的那只仙鹤。”她指向殿门处,语气真诚,双目炽热。

    江宁蹙眉,怔怔地看着她。

    那只仙鹤是他一缕神识所化,承载着他的意识。若它邀请叶闯进来,那就说明……

    “是我?”江宁沉吟,良久才肯抬眼看向她,“是我邀你进来的。”

    她心尖酥麻,心底酸痒,轻声问:“你为何想邀我来你的殿中?”她蹲在他身前,手指扣着他的衣角,牵动着他滑落的发丝。

    “我……不知。”他扯过袖口,身子向后倾,避开了她炽热的目光,垂眸道,“你出去吧。”

    “不出。”叶闯倾身向前,膝盖支在榻边,一手摁住他的袖口,与他四目相对。

    他咬唇道:“出去。”

    “偏不。”叶闯又凑近他几分,只觉得暗香萦绕,搅得她神魂颠倒。

    江宁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脖颈处红符一闪,痛得他闷哼一声,向后仰去。

    叶闯手疾眼快,搂住他的腰往前一捞,将他揽入自己的怀中。一时间,清辉静涌,纤尘盈动,两人心跳相拥,呼吸相撞,皆是慌了心神。

    那香又出现了。

    “是你……身上的吗……”她头脑一昏,扑倒在他身上,耳畔贴着他的心口。

    ——不是。

    她只听到他的体温。

    叶闯一睡了之,而江宁还醒着。他木然地盯着穹顶,双手想推开她,可又僵在半空不动。此刻,那道血色的符文再次一闪,江宁眉头紧皱,紧咬下唇,扶住她的肩膀,把她横放在身侧。

    江宁呼吸微乱,双目失神,呢喃道:“怎么会……”

    我怎么会为她心动。

    他起身打坐,掌中运气,符文万道,映着赤红的血光,直取他的心脉。

    二十岁的叶闯凝望着他,看着二十岁的他为生心而方寸大乱。她想跨过这时间的深渊万丈,问他一句——

    “你为何拒我于千里之外?”

    月下,她望着庭中舞剑之人,如此说道。

    江宁收势,淡淡地说:“你醒了。”

    “那香是什么香?”叶闯望着他,念道,竟如此令人心向往之。

    “安神香。”

    “你为何点安神香?”

    江宁淡漠如许,他抬眸,冷冽道:“修无情道者必须安息凝神,才能历过仙劫。”

    道者入乘化必须历劫一次,成功则飞升,不成,则万劫不复。

    他要历劫,一道死劫。

    她不明所以,倚在栏杆处,挑眉道:“你若给我舞一段,我便再不叨扰你。”

    江宁闻言,举剑起势,点腕,衣袂如飞,刺剑,行云流水,旋身云剑,如振翅之蝶。剑风缓缓,旋起梨花千万,剑虹翩翩,刺破月华一团。

    他负剑而立,如芝兰玉树,又如苍松翠柏,隐于皓空之下。

    “还有呢。”

    叶闯知道他在说自己心中所想,索性说道:“我想唤你阿宁。”

    江宁眉心一皱,刚欲开口,颈侧的血色符文又是一闪,揉碎了他的心神。

    她见气氛不对,话锋一转,思索道:“这个不行……那你便给我取个名好了。我行走江湖,不便以真身示人。”

    “是啊,你还戴着面纱装神秘呢,”叶闯看着那个装模作样的自己,冷笑一声,“你就等着后悔吧。”

    江宁摇头,“我又非你父母,如何给你起名。”

    她咂摸着嘴,漫不经心道:“那若是只有你能叫的那种呢?”她凑上前去,紧盯着他的双眸,“你一唤我,我就会出现的那种。”

    江宁脱口而出一句——“叶卿卿。”

    声音很轻,但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什么意思?”她双眼澄澈,歪头看向江宁。

    江宁欲言又止,自他耳根烧起一枝寒梅。

    ——卿卿为爱也。

    江宁偏过头去,轻声道:“你还有一愿,最后一愿。”

    月落如催,棠梨渐敲,心鼓震。

    ——为谁?

    “你。”叶闯如此说道,然声不穿空,到不了他的耳畔。

    十七岁的叶闯不知掩去何等心事,只释然笑道:“明日,那刻,你我在那树下最后再比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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