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端端在不在！沈端端在不在！”一个穿着裁判员黄马褂的高个男生拿着喇叭，应该是高二年级的，校服裤缝缝着高二的蓝色边，高一的都是黄色边。
无人应他。
看台上没什么人，大部分下去看比赛去了，一班的区域只有十几个人稀稀拉拉坐着，顶着校服要么看着小说，要么偷玩手机。
他喊了几声没人搭理打算走了，李梦云正好从二班的位置走过来，有些慌张：“学长，有什么事吗？”
她朝人鞠躬致歉，语气十分内疚：“不好意思，我们班都去看田径比赛了。”
他见她态度陈恳，耐着性子：“你通知一下你们的沈端端，编号0109，明天的1500改到下午了。”
“好，麻烦学长了。”
过了几分钟，广播发出嘈杂的电流音，旋即响起体育老师铿锵有力的男中音。说是天气预报预测明后两天下雨，校运会日程从三天压缩到两天，不得不加快流程。
现场一片哀嚎。
仔细一看，老天爷确实露出阴郁的灰色。
“王楠，你去找一下端端吧。”李梦云拧开一瓶矿泉水，“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被叫到的男生原本坐在角落安静地打游戏，闻言扶了扶眼镜，见她确实脸色苍白，嘴里嘟囔着什么，收了手机走下看台。
广播里响起800米女子决赛的提示音，李梦云一边喝着水，一边想起来沈端端似乎还报了800米。
沈端端正在800米决赛的起点线热身。
王楠还没和沈端端说过话，甚至不太记得这个女生长什么样子了，他只知道沈端端是体育生，个子比一般男生还要高，常年窝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睡觉。好在运动员身后贴着号码牌和姓名，他一眼瞅见了那个身量匀称挺拔的高个女生，齐肩的短发随意披着，穿着火红的运动套装，胸口一道黄色的闪电。
“沈端端！”
正在拉伸肌肉的沈端端回身，有些呆滞的打量了男生两秒，似乎在思考对方是谁。
王楠立马get她眼中的茫然：“我是一班的王楠，刚才学校来人通知，女子1500米的比赛改到今天下午了。”
对方拧了一下眉，立刻舒展开。
“知道了。”音色淡淡的，懒懒的。
“班里还有葡萄糖没？”她追问一句。
“有！早上班长抱了两包过来，还买了两箱水，专门给你们用的。”
她的脸上泛起一丁点笑意，嘴角弯了弯：“谢了。”
800米和1500米撞到了一天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是种挑战，沈端端日常训练晨跑晚训都是5公里起步，所以不用担心什么。她扫了一眼手臂上的伤，伤口还在结痂，显着粉红色的疤。
到了午饭的时间点，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离开运动场，只有几项比赛还在进行。
沈端端轻松拿下了800米决赛第一。
汪成功那边男子400米接力刚刚开始，沈端端缓着气，走上看台对不远处的高挑男生吹了一声口哨：“喂！汪成功！好好跑！别给老高丢脸！”
对方比了个中指。
闲着无聊，她去班级的物资区域翻找了一番，倒是没看见王楠说的葡萄糖，矿泉水倒是有，只剩四五瓶了。两个收纳筐内装满了各种零食。沈端端记得运动会前生活委员才收了班费，自己还交了20块钱来着。
男子400米接力一班拿了第三，没办法，还有两个兄弟班班上的体育生比一班多。
“你去哪儿吃饭啊中午？”汪成功一手插着腰，一手用毛巾擦汗。
“没胃口。刚跑了800，下午还要跑1500，不想吃饭。”
“我带着面包，放在更衣室了，走呗。”
沈端端喝完最后一口，将空瓶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又捡起一瓶矿泉水抛给汪成功：“珍惜点！只有这一瓶。”
“啥意思啊？”
沈端端没回答，披上校服外套：“不吃了，有点累，我直接去教室睡一会儿，下午进场的时候记得叫我。”
“你不去休息室啊？”
“你们汗味太大，臭。”
汪成功咬牙切齿回答：“行。”
·
李梦云中午在教室休息，她平时中午是要回家休息的，今天运动会懒得两边跑了。班上只有几个走读生，有一些住的离学校近中午还能回家休息一会儿，稍微有点距离的就留在教室，写作业还好，睡觉的话只能趴着休息。
教室里只有三个人，她一眼看到了林则，男生撑着脸，中性笔杵在草稿纸上迟迟不曾划动，应该是碰上什么难题了。
她记得上次月考林则是班级第三名，年级第六名，有一些偏科，数学不错，英语成绩相对拖后腿但也够看。她还以为这是男生的天赋，总是有人觉得高中男生比女生聪明，现在看来，林则在数学上花费的功夫不比自己少。
“林则，你上午没去运动场啊，我都没看见你。”
男生被吓了一跳，有些结巴：“那个……班主任让我去登试卷成绩。”
“周一的数学小测吗？”
“嗯。”
他话极其少，只有涉及班务的时候沟通起来话相对多些，他这个学习委员在班上的存在感并不高。
“谢老师怎么不让曹宪洪去。”
曹宪洪是数学课代表，真正的天赋型选手，数学可以考满分的那种，但是语文常常不及格，特别让老师头疼。
林则突然冏红了脸，小声道：“他跑出去上网，被班主任发现了。”似乎是为自己八卦其他同学的私事感到惭愧。
李梦云闻言走到他的课桌旁边：“你是在改这次考试的错题吗？”
“是，最后一道大题第二小问的答案错了。”
“你考了多少分。”
林则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的一眼，更像是为了尊重对方扫了一下对话人的眼睛：“140分，曹洪宪最高，满分，谢老师说他如果主动认错可以原谅他这一次。”
李梦云捧腹大笑。
教室后方响起桌脚摩擦大理石砖的尖锐声，四个人朝那个角落看去。
沈端端笑笑：“你们继续。”说完蒙着头睡下了。
几人的谈话声渐渐变浅。
“林则，你下午去运动场前可不可以先去一趟外面的那个商超，买两包葡萄糖粉。上午二班的班长过来借，我借给他们班了。”
“我今天肚子有点不舒服。”
“小事，我去跑一趟就好了。”男生的声音很轻。
“那你买完了去找李思湘报销，她那里还有班费。”
“嗯。”
脚步声一点点消失。林则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角落里的那个人，风吹着深蓝老旧的窗帘，格外亲昵地擦着她的校服边。安静地过分。
他不好意思再写了，反正也写不出来，干脆收了笔，学着她的架势，倒头就睡。
“端端，走了！”
很久以后班级的后门被人一脚踹开，林则如梦初醒，沈端端习以为常地伸了个懒腰。
“你先去，我去厕所洗把脸。”
“我等你呗。”
“你先去。”
汪成功一脸坏笑：“干什么需要避开我呀？这么神神秘秘。”语气十分犯贱。
“肚子不舒服，蹲个大号，你也要跟着去？”
汪成功瘪起嘴：“行行！我看他们也没买葡萄糖，我去医务室拿点儿？”
沈端端慢条斯理地穿好校服，视线转移，锁定在前方那个背端得笔直的男生身上，突兀地轻笑一声：“不用了，有人会买的，我们要相信班委。”
等人走了，林则在座位上待了一会儿，去找班主任拿了假条，按照李梦云交代的那样去了学校门口新开的商超。
“48块6。”
“我用现金。”林则从校服口袋里翻出两张五块，一张十块，“稍等我一下。”
手上动作明显急切了些，翻过书包，从夹层的口袋里翻出一张二十，一张十块。
“我来吧。”
懒散又沙哑的女声从高处落下，鲜红的人民币被推了过去：“这些一起结账。”
林则回头，沈端端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脚边放着几箱矿泉水，她冲自己挑了一下下巴。
他会意，将矿泉水一箱箱搬上结账台，准备扫码。
他看清了她手臂上的那条疤。
“谢谢。”
“这是为运动会买的吧，可以去找生活委员报销。”
沈端端没理这句话：“超市这边能借一下推车吗，这些东西我们需要推回去，用完了我们再给送回来。”
售货员笑得温和：“当然可以。”
“学委，麻烦你去找辆推车过来呗。”
林则红着脸出去了，推车放在入口。
沈端端又加了一包卫生巾：“一起结。”
“有红包卖吗？”
“要几个。”
“一个就行。”
天气彻底阴沉下来，校道两侧栽满樟树，此时风大，水泥地上满是樟树黑色的籽粒，密密麻麻斑驳的树叶，樟树的气味混着风中的尘土味，有些呛鼻。沈端端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林则这才注意到她的装扮，松松垮垮的校服，空荡荡的裤腿大概率没有穿秋裤，上半身一件火红的运动短袖配着校服，校服的拉链还没拉上。
“很冷吧。”
“怎么，要把你的衣服给我吗？”尾音轻微上扬，彰显着不正经。
“你报的项目多，是不是很累呀。”
“当然累呀，学委。”尾音越托越长，像块跳跃的棉花糖，“学委，看在我送早餐还有请你喝水的份上，是不是可以考虑一□□谅同学的疾苦？”
林则右眼皮一跳：“又……怎么了吗？”
“我是体育生，特长本来就不在学习上，最近忙着备战校运会还是市运会训练太辛苦了。”
“如果学委愿意帮助帮助同学……”
欲说还休，呼之欲出。
林则颇为无奈地看着她：“沈端端，抄作业可不行。”
“这叫借鉴。语文不是学了嘛，术业有专攻，运动会我报了这么多项目可没有偷懒啊。”
林则的眼神开始放空，应该是在认真思考，几秒后眼神重新聚焦：“数学可以。”
“保质期有多久？”
“什么？”
沈端端做作地咳了两声。林则回过味来。
“一周。”
“太短了。”
“这个月？”
“不行。”
沈端端忽然俯下身，眼中光彩摄人，透露出精明算计：“这样吧，我给你带多久的早餐，你借我你的数学作业就得多久。”
“我不需要你的早餐。”
“那我可以给你钱，算是报酬怎么样。”
黑框眼镜片下的瞳孔瞬时放大：“沈端端同学！”
“看来学委还是位正义人士。”沈端端直起身子，“好了，不逗你了。”
“林则，就当帮帮我吧。”
“我是体育生，对数学一窍不通，学数学对我来说是浪费时间。”
“真的，求你。”
示弱来的猝不及防。
女生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嘴上说着服软的话，气势上仍是唯我独尊的架势。
“那就……先这个学期，下个学期的话再说。”
沈端端扬了扬眉，撩了一下劲边垂下的短发：“给，下次别忘记了。”
对方递过来一个红包，林则没敢接。
沈端端直接放进推车里面：“傻子，你刚刚钱忘记拿了，我好心，这次免费还给你，算是报恩，下次碰上，我可不会拾金不昧。”
“我的比赛要开始了，不陪你聊了！”
她的步子极大，迈得又快，眨眼间跑出十几米，将林则孤零零地扔在校道中间。他临摹着红包封面凸出的烫金大字：金榜题名。
沈端端换下校裤，穿上平时训练的运动裤。1500米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只是这几天不凑巧，腹部隐隐有些坠痛感，她揉了几圈，喝了一点淡盐水直接去了起点。
一声枪响，沈端端一骑绝尘。她主攻跳高，长跑并非她的训练方向，不过她耐性不错，当初进一中教练来问她自己的意愿时，沈端端还是觉得跳高有意思些才定了这个。体训队平常的热身还是会跑步，长跑的底子还是在的。
到了第二圈，大部分人会缓下速度，预备下一圈的冲刺，只有沈端端越冲越快——就像学霸关心学习成绩一样，体育生关心的正是赛场上的一分一秒、成绩榜上的每一次积分。
跑到最后一圈，腹部的坠痛感开始变成抽痛感，她咬着后槽牙努力调整呼吸。
汪成功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跟着她在内圈跑：“端端，你没事吧。”
沈端端吐出几个字：“去终点接我。”
“明白。”
沈端端猛提了一口气，开始最后一百米的冲刺，她无视身体上的痛感，死死盯着终点红线之外张开双臂的汪成功，不顾一切地冲向他。
好在汪成功接住了自己，甚至因为沈端端最后冲刺的速度太快，朝后踉跄了两步才停下。
“破纪录了！沈端端破纪录了！”
“牛逼！”
汪成功没工夫理会这些，揽过沈端端的肩膀带她回班级的休息区。一些人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倒没有上前搭话。
“你等我一下，我给你冲杯葡萄糖，然后去走走松松肌肉。”
“行。”
沈端端扫了一眼物资区域，添了两包葡萄糖还有几箱矿泉水。她朝看台望了一眼，最后排林则在和生活委员说话，李思湘不耐烦地摆手，她嗓门大，喊出一句：“我哪里还有钱，这些东西还是班长自己添了钱才买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李梦云打着伞从人群中越过，递过来一块巧克力：“端端！你太厉害了！”
“很累吧，要不要吃块巧克力。”
包装精致，标注着她看不懂的外文。
“不用了，谢谢。”
沈端端向后仰靠在扶栏上，漫不经心地开口：“班长，咱们班虽然参加运动会的人不是特别多，但是项目都报满了。有些同学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运动会的项目对体力消耗还是很大的。”
“慷他人之慨，也要先考虑自己班上的人。”
李梦云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指责之意，脸色真还渐渐发白了。
“我买了三箱水，算我请大家喝的，咱们班喝了就喝了，二班的同学也是同学嘛，我给个优惠价，一块钱一瓶。”
她右腿一迈，踢到了蓝色垃圾桶，桶身上还贴着A4纸，黑体端正地印着几个字：二班垃圾桶。里面的塑料瓶和一班买的矿泉水牌子一样。
“一班的，别乱踢啊！”有人站起来，义愤填膺。
沈端端说话声音不大，现场本就热火朝天，环境嘈杂，对话只有她们两人听到。
“对不起，沈同学。是我们班委的失误。”
“是你们班委还是你一个人，班长，有些账不能乱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