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离去，月亮升到高空。四周寂静下来，只有蝉鸣之类乱七八糟的虫鸟声音，以及微风吹动树枝和草丛的动静。掉落的叶片轻飘飘盖下来，盖住的也许是某只秋虫，也或许是其它的生命。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山林都已经彻底睡去，草丛中才忽然发出一声锐利的痛骂：
“靠！”
一位少女缓缓从地上爬起，身上满是被山中尖刺划出来的伤痕，还有不少被狠狠丢在地上时摔出来的青紫。尤其是腰间被踩的地方，疼得最厉害。
“痛痛痛……”她呲牙咧嘴地捂着伤口，脸蛋早被地上的泥巴和草屑弄脏，看起来格外狼狈。
“老头儿，你好样的，啧。”
鹿少玲回忆着方才的一切，几乎被气笑了。她的怒气积压到了一种不得不发泄的程度，因而笑得格外爽朗，若有人在场，定然以为这个浑身脏乱的女人是个神经病。
“走着瞧！”
此仇不报天理难容，她鹿少玲既然做了鬼，高低得把这破村子给它埋喽！烧喽！谁都别想好过！
“嘶……”
痛感袭来，怒火稍稍褪去，少女理智逐渐回笼。这会儿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诈尸”“还魂”了。
想到这里，鹿少玲戳了戳自己的皮肉，柔软的触感和常人无二，也不存在尸斑或僵尸青，除了体温极低之外一切正常。鹿少玲又抚上心口，感受到了心脏孱弱的跳动。
她活了！
虽然搞不清原理，但现在也没时间追究。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逃出平溪村！鹿少玲于是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和草石，转身一瘸一拐地、谨慎地向山下走去。
由于身体不适，不识路，她走得并不快。临近山脚时，天已经蒙蒙亮。
借着微光，鹿少玲远远瞧见了村落的模样，虽然时间还早，但已有炊烟袅袅升起。她皱了皱眉，知道这不是个好消息，自己走得离村子太近，必须得躲开才行。
“……呼。”少女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她更换了路线，试图绕开村子前行。
然而这次还没有走出几公里，鹿少玲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声出没，那并不是村子的方向！
——“这下怎么办？我们出不去了！”
越发响亮的女声从几十米外传来，鹿少玲想也不想躲入茂密的草丛中，迅速借树木枝条遮掩了自己。她悄悄从枝丫中露出双眼，默默地盯住声音传来之处。
与此同时，那远处的声音逐渐靠近：
“这一定是撞见鬼了，我就说这种落后的小山村绝对有问题……”
“我们昨天就该走的。”
“这也是没办法，冷静点。”
“可我们就是应该早点离开！也许早点就不会……”
鹿少玲皱眉，小心偷听着。她辨认出这是四个年轻人的声音，两男两女。他们用了“离开”这个词，难道不是村中人？
对话还在继续。
“你怎么知道昨天离开，我们就不会被困在这儿？”
“哈？王娇娇，你什么意思，你是怪我吗？”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你说你的老家适合做调研，我们根本不会来这儿！”
“你——！”
“好了，你们少说两句吧！”
一道女声镇住众人，语气中带着些微疲惫与怒火。
“现在吵架有什么用？吵架能让我们离开这儿吗？”富有威压的女声继续道，“杨奇带我们来这里也是好心，要不然我们上哪去做社会调查，当时得知有了合适的目的地，大家不是都很高兴吗？”
“再说了，谁能想到平溪村有这样的怪事，谁知道这座山走不出去……哎，这种灵异现象，谁能想到？这根本不是任何人的错。”
其他人都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有人嘟囔着应和开口：
“李姐说得对。杨奇，对不起，刚刚我太害怕了，我、我怕我回不了家了……”
“没什么……我也脾气太差了，抱歉，娇娇。”
“呃，李姐说的是没错，但我们现在怎么离开啊。要向村里人求助吗？”
“那怎么行？你没看到他们最近那副吓人的样子，尤其是昨晚。”
“对啊，吓死我了。昨晚隔壁家那个大叔路过时动静超大，叫骂的声音连我都吓醒了。”
“就是啊，我觉得这里的村民很诡异。”
“我们接下来肯定得小心点了，总之还是先……”
“谁在那儿？！”
“！”
鹿少玲身子一颤，这才发现是一道吹过的风抬起了脚旁垂下的枝叶，暴露了自己。这下不妙！
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已死的“祭品”，如果被送回村民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他们听起来并不了解祭祀的事情……
大脑飞速运转时，鹿少玲忽然碰到自己身上的伤口，殷红的痕迹尚未褪去。她顺着痛感瞪大眼睛，顿时心生一计。
“喂，出来！”
那四人见陌生人不动，警惕地催促起来，他们对视一眼，就要作出防备，上前抓人。
电光火石之间，突然一个少女从草堆中站起，面目凶厉地冲着他们大声喊：
“不准过来！！！”
几人吓在原地。
他们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身子颤巍巍的，嘴巴艰难张开说：“你们……你们也是来抓我的吗？我不要回去，绝对不会回去！如果你们逼我，我就拿石头砸烂脑袋！”
浑身是伤的少女眼中含泪，瞳孔里写满恐惧，颤抖的手上正握着一块带有棱角的石块。她似乎饱受委屈和虐待，声音里充斥祈求和绝望。
这……这什么情况？？？
说时迟那时快，四个年轻人脑海里瞬间编排出一则落后山村欺压女子的新闻，心中惊呼不断，防备的动作也收回许多。
见自己的举动有效，鹿少玲赶忙乘胜追击，竟真的掉下几滴眼泪，更加楚楚可怜。
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们都要害我！滚！滚啊！我要回家……”
而对面几人不知道，哭泣的少女此时正在心中感叹：
幸亏今天有风，干瞪眼这么久终于哭出来了。
几人不知自己上当受骗，此时面面相觑，显然都升起了怜悯之心。他们犹豫不久，其中一个女生便问：“妹妹，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是平溪村的人吗？”
鹿少玲遵守刚刚编出的人设，害怕地并不说话。
旁边一个男生见状也站出来：“你是这村里的女孩吗，还是被拐来的？我们是村外人，是城里的大学生！你……你需要帮助吗？”
“学、学生……”鹿少玲浑身一抖，眼泪更是哗啦啦地开了闸，“我，我不是这里的人！我不认识这里。我是S大学的，今年大二，我叫刘茜！他们把我骗过来，还打我！是我自己跑掉的。救救我，求你们救救我！”
一个女孩刚要说话，忽然被另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拦住：“你是S大学的？那个，不是我们怀疑你，只是这里的怪事太多了，我们得警惕一点……你有什么证据吗？”
她对伙伴们使了个眼神，大家也想起被山困住的灵异事件，纷纷点头。
鹿少玲见他们起疑，眼也不眨地说：“证据我有！”
几人认真侧耳，随后就听见少女口齿清晰地蹦出几十个炸裂的文字：
“S大的专属三大校园怪谈是夜晚吃泡面的学长、在操场谈恋爱的鬼情侣，还有文学院院长冯XX每天都在换的假发！！这个校外人很少知道！”
“你们不信的话，我告诉你们校内专属论坛的网址！”
四人：“……！”
其中戴着眼镜的男孩沉默片刻后开口：“这个好像是真的，我有个认识的同学在S大，这是他们内部论坛流传的故事，因为某些原因不轻易外传。”还有网址，能说到这么详细的程度……应该是真的。
其他人恍然点头，只觉得那个赫赫有名的S大已经形象崩塌。
总之，几个眼神清澈的学生彻底相信了鹿少玲的身份，两个女生围上来安慰她，两个男生不便动手，便狠狠地骂道：“格老子的，我都不知道这边还涉嫌拐卖人口啊！我靠，我他妈必须报警！”
“可是山里没有信号，我们得出去才能报警。”
“但我们，我们……我们出不去啊。”
听到这句话，鹿少玲立刻询问：“什么出不去？”
“出不去这座山。”声音清冷的马尾辫女生叹一口气，“我们是来这里做社会调查的X大学生，本来定在这两天走。但是今天早上我们准备出发的时候，发现怎么也走不出这座山，就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也太超自然了，见鬼。”染了黄发的男生摇头道。
鹿少玲心中一沉：怎会如此？
她心中怀疑，但那几人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离谱。索性此处离外面不远，他们便带着她试了一回。
鹿少玲走到山脚的公路边，果然怎么走也不能走到几十米远的大道上，就好像有一层膜隔离了大山与外界。
“要不，你先躲在山里？我们想想办法……”黄发男见她沉默，忍不住说道。
“不能把她一个女孩留在山里，这要是遇上野兽多危险啊。”看起来娇滴滴的散发女孩否定道，“我看我们不如偷偷把她带回去，杨奇，你给咱们找的屋子不是在最偏僻的角落吗？屋里也没其他人，我们可以把她先藏起来。”
黄发男——也就是杨奇——想了想，觉得也没有其他好的办法，只好尝试这一招“灯下黑”。
“那你先跟我们走吧，躲开村民就可以，我们这段时间把村子摸得很清楚了。”
“……好。”
鹿少玲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必须和这几个人绑定。于是她没有拒绝，在四个年轻人的庇护下回到了平溪村。
也不知怎的，村民都不在外面晃悠，似乎聚集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悄悄带个人进来格外容易。杨奇等人感叹了一番运气好，鹿少玲却觉得不安。
“好啦，我们先给你烧一桶热水，你洗个澡平复一下，然后还得吃点东西才行。李姐，你看呢？”
被送进小木屋后，鹿少玲还不及反应，就受到了学生们的热情关怀。
在四人中最有威严的李荷英点点头，说：“对！刘茜，你得擦擦身子，但是注意不要碰到伤口，我带了药膏，等你洗好给你拿来。嗯……你和娇娇的身形比较相似，可以穿她的衣服。”
王娇娇笑了笑，连声附和。
杨奇和眼镜男于是手脚利索地跑去烧热水——这村子太落后了，热水器不好用，供电也时有时无，只能这样。反正现在这会儿还算早餐时间，在村子里点火起烟也不奇怪。
等到鹿少玲被推进浴室内，其他人善良地暂时离开时，她都还有些不知所措。
“刘茜，要是水不够再跟我说！有事就喊，我在外面守着。”李荷英在门板外嘱咐。
鹿少玲赶快应了声，却忍不住感到心虚。
“刘茜”只是她排练话剧时演过的一个角色，因为十分熟悉所以被她拿来作假名，这会儿她面对着其他人的好意还真是感到愧疚。
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真实身份透露出去，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个作了祭品的死人……有备无患。
鹿少玲不再多想，将手搭在了衣角上准备清洗。然而就在即将掀开长衫时，鹿少玲的余光瞥见了桶中的水面。
少女瞪大双眼。
无数颗鲜活的眼球从水桶内浮上来，血丝遍布球体，纯黑色的线条瞳孔平静地注视着在场唯一的人类。
“啪。”
眼球溢出木桶，婴儿般纯洁的模样，蠕动着，繁衍着。
祂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