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四.

    角丽谯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就连那团摇曳的火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而她身上唯二的御寒物——狐裘当了席被,暖玉掷地而碎,也失去了作用。

    笛飞声不懂怜香惜玉,可他也不是混蛋。

    便一手拎起角丽谯,扔到了狐裘上。

    角丽谯陷在狐裘中,看着他的背影,担忧道:“尊上…若要抑制毒性,还是呆在温暖处为妙。”

    笛飞声却坐在火堆旁,直接拒绝了:“本尊倒不至于如此脆弱。”

    ——————良久

    笛飞声的脸色也肉眼可见苍白了,睫上覆了一层更厚的冰霜,那堆火也摇摇欲熄。

    但他还强撑着。

    直到他的悲风白杨又被封了一层。

    笛飞声终于动了。

    失去了刀的刀客僵着脸走向她,眉头紧锁,墨瞳如漆,面容冷峻,好似有千百个不愿意,惹得角丽谯莞尔一笑。

    笛飞声只好坐在了狐裘中。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宁静,让他们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角丽谯躺在狐裘中,又被另一半盖着,笛飞声就靠着墙坐在她身旁,单腿支地,阖着眼调理内力。

    暖玉生辉,地上的玉髓清水默默挥散着最后的生命。

    角丽谯于是悄悄掀起来自己身上的狐裘,又悄悄往他那边蹭了蹭靠过去。

    “……”

    笛飞声没有说话,那就是默许了。

    角丽谯撑着身体也倚靠在石壁前,给他盖上了狐裘。

    男人身影雄伟,他的肩膀宽厚,可靠。

    这样的距离让角丽谯足矣看清笛飞声睫羽上的冰霜。视线沿着他凌厉的侧脸向下,划过直挺的鼻,因寒冷而紧抿的唇瓣,和有道美人沟的下巴。

    角丽谯废了好大的心力,才忍住没伸手试试它的触感。

    最终她只是看着笛飞声的侧颜,一份前所未有的安心合上了她的眼皮,让她享受这少有的时刻。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她闭着眼靠在笛飞声一旁,红唇嗫嚅,哼唱着入江湖后学的第一首歌谣。

    蔻红的指甲随意拨着额侧的铜铃挂坠,那串铜铃清脆地撞击在一起,敲出叮叮咚咚的细簌声。

    恍惚中,笛飞声好像又听到了十年前的那串铃声,在刀光剑影的单调日子里,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声声响响,伴着他多少个难以入眠的夜。

    笛飞声想起他不杀角丽谯的原因了。

    因为——

    因为——

    因为她那时总唱着——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

    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

    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

    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

    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

    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

    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隅

    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叹息——”

    角丽谯实在太累了,也太冷了。

    她的整个身子已经紧紧缩成一团,仍然阻挡不了无情的冷气。

    她已经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吓退那些凶兽,把笛飞声搬到洞里,生火,采集白垩土……对内力全无的普通女人来说,确实已经耗尽了力气。

    保留两层悲风白杨内力的笛飞声却显得从容很多。

    所以他尽了作为盟主应有的关怀。

    笛飞声展开了角丽谯缩在一起的身体,把她的双手拢在自己的宽厚手掌中,将她的身子放在自己的怀抱里,让她发青的小脸靠在自己最火热的胸膛前。

    就好像十年前的雨夜,他忙着赶路,她忙着追他,她倒在了泥泞中,全身发热,浑身颤抖。

    那是一段艰难的路程,周围没有驿站,没有茶馆,只有废弃的马棚,一匹马,和他们。

    十年前的笛飞声做不到太狠心,所以他和少女一同睡在了马棚里,用内力帮她烘干衣物,帮她调理气息。

    十年后的笛飞声已经可以十分狠心,并且同样需要休养调整,可他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不同的是,十年前,他是坐着睡觉的。

    而十年后,他却已经和角丽谯躺在了一起。

    哪怕这不是他的本意。

    可少男少女之间的事、男女之间的事,本就剪不断,理还乱。

    纠纠缠缠,藕断丝连。

    她比十年前要抽条了不少,体态婀娜,一举一动都牵动无数男人的心。

    云彼丘、宗政明珠……

    笛飞声轻轻笼着她削瘦的肩膀。

    他抱着角丽谯,鼻子刚好就抵在了她的发上。一种冷香沁入鼻腔,捧着潮热的湿意,自角丽谯的发间散开。

    “…尊上…?”

    她虚弱的声音仿佛是根风筝线,一用力就要被掐断。

    角丽谯醒了,她虽然病着,却也不傻,她知道,是笛飞声将她又一次护在怀中。

    “阿谯…好喜欢尊上啊…”

    “少说话,别白费了心力。”

    笛飞声的吐息喷洒在她发间,她的头发有些凌乱,显得毛茸茸,蹭在笛飞声的下巴上,有些痒。

    “…我好开心啊…”

    胸口湿热的触感烫得笛飞声一顿,但最终也没继续阻止她。

    她在哭?为什么又哭了?

    这是相遇以来,角丽谯第二次在他面前落泪,却又都在同一天发生。

    角丽谯好像永远都在笑。

    猖狂着大笑。

    像寻常女人般落泪不似她的性格。

    “阿谯找不到父母,是从一品坟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不过强被了个南疆皇族的名头。”

    他的心头狠狠一动。

    “一品坟里的日子不好过……阿谯好努力好努力,才撑到了与尊上相遇的那天。”

    角丽谯的叙述,将笛飞声带回曾经在笛家堡里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担心尊上会厌恶这样的阿谯……是靠吃人肉活下来的怪物,我好害怕,我也不想,可是我想活着…活着的欲望冲破了人伦纲常,把我变成了角丽谯。”

    她紧紧环抱着笛飞声的腰身,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声音已经难以抑制地哽咽。

    “什么南胤公主,什么观音泪和忘川花…我不想知道,我只想自由地活着。”

    “为了这自由我付出了太多,我抛弃了太多,直到——尊上救下了我。”

    “没有人是真心实意爱着我的——只有尊上,把角丽谯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

    “不是物品,可多处转赠;不是宠物,可任意戏弄;不是衣服,可随手一掷;不是女奴,可供人凌辱…”

    笛飞声忽然收紧环着她的臂膀,青筋从掌侧蔓延至衣袖深处。他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字字堵在喉间。

    “兜兜转转…幸好,角丽谯遇到的是笛飞声。”

    “角丽谯此前什么都不在乎,此后就有了在乎的人。”

    “角丽谯此前谁都不爱,此后就有了爱的人。”

    “角丽谯此前只想活着,此后,却可以为笛飞声死。”

    角丽谯的声音很轻柔,用这样甜蜜轻柔的声音去叙述一个女子的苦难,总是让人不忍。

    所以笛飞声最终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背,叹了一句。

    “前尘如梦,都过去了。”

    往后天高海阔,任君驰骋。

    角丽谯的过往、一切情人、所有的秘密,都已在他眼下暴露。

    日后,或许她也能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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