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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殷筱视角

    殷筱番外:

    1

    生平第一次违反规定,独自出门,就是为了去街角的糕点铺抓她。

    “生气了?”

    直到她突然不再翻过院墙来找我,我才知道我对我唯一的玩伴了解得太少了。

    没有她的电话,不知道她住哪。

    所以她才可以想消失就消失。

    不过后来我接受了,消失是她的特权。

    “你就是比我聪明,不做那个什么实验也比我聪明。”

    好像是为了书上的什么问题争论起来了吧。

    后来证明,不怎么上课,年纪还比我小的她是对的。

    我面子挂不住,说她是因为接受过实验改造才这么聪明的。

    她一言不发地就离开了我家。

    “你不要不理我。”

    我拽着她的手臂不放开。

    她盯着一头蓬乱的卷发,抱着一盒糯米丸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才开口说话: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2

    她长得这么可爱,愿意收拾一下就好了。

    我带她来到我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条雾霭紫的玫瑰发带和几根发卡。

    “你头发这么厚,把头顶上这层束起来会好看很多。”

    “伤疤会露出来。”

    她有些抵触。她的头皮上有很多脑接口的痕迹。

    “不会的,我教你怎么弄。”

    “你今天不是长发。”

    我在帮她弄头发的时候,她突然说。

    没有疑问,只是阐述一个事实。

    “嗯。”

    我只有在家的时候才会被要求打扮成女孩子。

    所以她第一次被我逮到,偷摘我家院子里的桑葚时,愣了好久。

    用亮晶晶的眸子盯着我看了几秒,才说:

    “你好呀,小姐姐。”

    3

    发带是我自己做的手工。

    除了学习,我擅长的事情都是“女孩子”们的活动‘。

    就好像这个标签是被塑造的一样。这样的我本身也是被塑造出来的。

    因为寻找她,而连续几天都破坏规定,独自出门的我,引起了“塑造者”的注意。

    那个把我当成我母亲的替代品,给我买裙子、假发、高跟鞋的塑造者。

    是会在夜晚亲手褪去我全部遮蔽,对着我呼喊前妻姓名的,我的父亲。

    他突然提前回家,出现在了我的房门前。

    不能把人带回家,也是他的禁令。

    世界的倾斜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也许是她突然出现在我世界的那一瞬。

    也许是她藏在我床底,而我意识到我父亲对我做的事情是羞耻的这一瞬。

    也许是她顶翻了床沿,嘭的一下那个男人甩到地上的那一瞬。

    等缩在床脚的我反应过来时,她站在被她脑袋顶出一块空缺的床上,额前已被蹭破了一大块,嘶嘶地往外渗血。

    手里却紧握着放在床底下的备用的超纤床板。

    宛如一个暴怒的战士。

    她见男人想要爬起来,迅即跳到了地上,挥起板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又“哐哐”补了两下。

    然后拉起床上的我跑出了房子。

    4

    我拎着鞋子,她拖着半块床板。

    可跑的太快了。

    最后在居民区的某条小巷内。她忽然跑不动了。

    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吸气,脸却越来越红。

    那时候我感觉,她的生命力似乎都要从她大张的嘴中飞走了。于是害怕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没想到真的有用。她逐渐平静了。

    这就是过度呼吸。

    5

    她被我捂着嘴背抵着墙。只有一对眼睛露在外面。

    我惊魂不定的喘息,吹散了流经她眼睑的,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她眼眸里,鲜血也不能染污的清透,映照了黄昏中我的倒影。

    看起来头发凌乱,满脸泪痕,惊惧不以。

    我难看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女孩。更不像我那美丽的母亲。

    在贯穿了我童年的,虚无的冷风中。那是我第一次在另一个人的眼里,确证了我自己。

    6

    当被塑造的,被扭曲的,被揭露,被摒弃。

    我仿佛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被悬挂在街边的垃圾桶旁,随着晚风左右摇晃着。

    和那不合时宜的裙摆一起。

    她默默地看着流泪的我。一言不发。

    直到夏天的夕阳,落进了屋宇间的罅隙,落进了她的眼中。

    她终于说:“别哭了,我带你逃走。”

    7

    她带我去找妈妈。

    我没带身份证,她选择通过倒两趟景区轮渡带我去A市。

    在头班轮渡上。

    她用袋装土司片,卷起了海面上升起的朝阳:

    “你就假装它是个煎蛋。“

    她吃下了一颗太阳。

    我的太阳。

    8

    当大人们要将我们分开的时候,我又希望她是一棵树。

    一颗生长在我心口的树。

    这样我就能在她从我怀抱中被拔出时,用分崩离析的自己证明,是她救了我。

    她用她的根系,缝补了被撕碎了的我。

    9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走后,我就失语了。

    10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厚实的卷发已经被剃光了。青白的头皮上遍布着的疮疤。

    在我之前看到的脑接口的痕迹之上,还新增了许多新鲜的伤口。

    “是烟烫的,抽的那种烟。”

    她坐在她家的窗台上,眼神涣散的解释,没有一丝光亮。

    “为了拍照片所以把头发剃了。”

    闷坐了大半日,她一开口说话,便连续不断地说。

    “我现在知道了,这种事是很难说出口的。”

    “但是我还是讨厌你,如果没有认识你就好了。”

    “我从那里翻墙出来的时候,肚子被墙上的铁钩划破了。”

    她翻开衣服,撕开一角固定的胶带。

    左腹的伤口是一条狰狞的红蛇。蜿蜒在血浆和药液中,散发着苦涩又刺鼻的气息。

    她又卷起袖子,裤子,到处都是青紫的淤痕和痂痕。

    “一想到我在和那些恶心的大人战斗的时候,你可以和妈妈呆在漂亮的大房子里,我就无比的讨厌你。”

    “当我在晚上,一个人跑向街边的岗亭。”

    “当我把身上的衣服都脱光,全部给他们看。”

    “当我想大喊大叫,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的时候……

    “我突然知道你为什么说不出来了……”

    “要说清楚自己是怎样被撕开的,确实,很难。”

    11

    她说自己被撕开的那一霎,我再一次被撕碎了。

    羞耻,自责,痛苦,像一场史前的洪水瞬间吞没了我。

    我难以呼吸,只能在她狭小的住所内,艰难地俯下身。

    试图从这滔天的洪流中,捡拾起一两块自我的碎片。

    耳边只听见她说:

    “所以你别哭了,虽然我讨厌你。”

    在我姑且懦弱稚嫩的十二岁。

    12

    “我觉得,我们会有这么多年的纠缠。”

    “难道不是因为你太能吃苦了吗?”

    长大后,在她公寓里的某一天,她突然问我。

    我不明所以,手指停留在她的额头的伤痕上。

    她说自从和我重逢后,脑门光亮了许多。

    “你明明可以逃跑啊,有很多次机会。”

    “我被送进教养院、我从B市来到A市,包括再次回到你身边。”

    “明明最开始你也只是小孩而已。”

    我假装生气:

    “对,都是我的错。是我缠着你。”

    她抬手抚上我的脸:

    “我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被大人伤害,却仍然努力地学习当一个大人。”

    13

    是的。

    她受伤之后,我就一直在努力学习当一个大人。

    我们那时自认为精心策划的逃跑被证明只是自投罗网。

    当我看见,我的父亲坐在我母亲别墅的会客室里,似乎早就料到我们会在那一天的那个时候抵达。

    当他利用我的恐惧和懦弱,巧言令色地说服在场的其他人,把她说成带坏了我,企图入室盗窃不成,反而诉诸暴力的不良儿童时。

    我就意识到我们和他们之间力量的悬殊了。

    所以,她因病离开B市后,我逐渐学习与领悟了在成人世界里存活的规则,在乖巧的面具下,邀宠,斡旋,长出獠牙。

    我利用了我父母之间的矛盾,以及就算是大人们也害怕的,来自他者的审判,争取到了相对的自由,以及对她踪迹的知悉。

    找回了她身边。

    用我学到的关于大人的知识照顾她,保护她。

    14

    她的事件最初是在网络上发酵,引起关注后被彻查,看似没有人逃脱罪责。

    但是不知为何,也许那些人也许心有不甘,也许别有用心,之后又反过来发起了对受害者的质疑与网暴。

    她作为实验室孤儿,大脑很可能遭到了器质性损害,本身有暴力前科,人格不健全,事件的真实性存疑等等言论又卷起了新一轮的风暴。

    事件的余波不断扩散,无法终止。

    但妈妈说:

    “没关系,删掉就好了。花钱。”

    真好。我妈虽然放纵,滥情,不负责,在我被林甦带到她家之前,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在我身上发生什么。

    可她美丽富有,还愿意为我花钱。这是我的幸运。

    毕竟许多遭受性剥削的儿童,并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也不会有天降神兵,将他们从泥潭里拽出来。

    他们在更深的深渊里,没能等来被救赎的那一刻,就被碾碎了。

    为了提高删除的效率,我自学开发了RPA(机器人流程自动化),把这有可能和她案件相关的标签带上,让AI每日清理举报这些触犯了隐私权、名誉权的信息。

    十多年来一直如此。

    久而久之,“林晓君”这三个字不会再与这个事件相联系。至少在网络上。

    15

    “是啊,我很努力了,都努力到生病了。”

    我接着她话往下说,我就是要让她心疼我。

    爱人的心疼,似乎能滋养因为受创而腐败的灵魂。

    是她说的,无论多么丑陋,那都是我自己。

    她亲了亲我的脸,担忧地问道:

    “所以你能保护好自己是吗?”

    “……在我成为意识的标本之后。”

    她神色黯黯,她仍然很介意我父亲的存在,担心他持续不断地骚扰我。

    对着她,我总有无限温柔,以及太多想要许下的承诺。

    毕竟她是聚焦了希望的光斑,我的太阳。

    我说:

    “我会的,但是有些人就不一定了,毕竟世上意外这么多。”

    “那天是因为你在家,我投鼠忌器,所以才被他压制。”

    “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了,我向你保证。”

    那之后过了没多久,殷氏董事长因为智慧驾驶AI系统失灵,在事故中丧生的新闻就登上了热搜。

    我和他关系恶劣,并没有得到多少财产。

    但他的公司很快就被王氏收购了。

    收购方就是珠珠家的公司。

    我妈妈她女朋友家的公司。

    16

    “所以,你可以收下我给你的戒指吗?”

    “这两个话题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我只是因为求婚被拒而耿耿于怀。”

    我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故作恍然,但还是摇头:

    “不能。”

    转而顽皮地笑道:

    “戒指应该我先送,应该我先求婚。”

    “所以,你的戒指在哪?”

    我打量着窝在我怀里的她,不像是藏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在你家,我藏起来。”

    “等你哪一天找到了,那我就收下你的。”

    “也许有那么一天。”

    我叹了口气,把她紧紧的捂在心口:

    “……你总是要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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