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慈济坊内,合抱粗的古槐遮出大片阴凉,浓荫下纳凉的人各自摇着蒲扇,时而向房内张望几眼,顺耳听听其他病患的烦恼和苏大夫的嘱咐。

    “鹿茸…”苏鸾儿左手搭在一位年轻妇人的腕上号脉,口中述说着药方,由旁边的丫鬟洛春代写。

    想了想,改口道:“换成鹿角吧,一样效果。”

    洛春跟在苏鸾儿身边两年,懂些医理药理,明白她改药方的用意,对那妇人道:“鹿角与鹿茸药效相似,价钱却天差地别,您这是慢病,可不是几副药就能好的,苏大夫在为您省钱呢。”

    那妇人听过,自是一番恩谢,话了几句家常,随口问:“苏大夫可有婚配?”

    慈济坊是武安王妃兴建的,自苏鸾儿嫁给武安王世子,两年来每月都会在这里义诊一日,专为武安王麾下亲兵营的将士家眷号脉诊病。

    旁人并不知苏鸾儿的世子妃身份,只当她是武安王妃雇来坐诊的医女,两年来不见她有丈夫接送,也不见有孩童跟在身旁,且她每次义诊虽言是一日,但要诊完全部等候的病患,常常忙至深夜,不像拖家带口抽不开身的人·妇,又听丫鬟对她以“大夫”相称,便以为她未有婚配,早就起了牵线搭桥的心思,遂有今日一问。

    那妇人见苏鸾儿专心号脉,容色端丽,举止闲华,心中更生喜欢,未等她答复,又接着说:“我家小叔年方二十,生得一表人材,在乌衣营是个中卫郎将呢,和苏大夫您正相配。”

    妇人心想苏鸾儿既抛头露面、起早贪黑来这里坐诊,家世定也平平无奇,不是高门大户出来的,依自家小叔乌衣营亲卫的官阶,倒也算门当户对,并非高攀不起。

    苏鸾儿给那妇人号完脉,才说:“多谢好意,我已有婚配。”

    那妇人虽讶异,但等候的下一个病患已在催促她别耽搁时间,她不好再问,只能歇了话。

    苏鸾儿诊病向来细致,望闻问切,并没因义诊就敷衍了事,同样一刻钟的时间,旁的大夫能诊三四个病患,她却一个病患也不见得能结束,排在后面的人见轮到自己尚早,悠闲地聚在一处打扇说话。

    “你们方才瞧见没,黎世子生得真俊,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那般耀眼的郎君,骑在高头大马上,就是个瞎子也要被晃一下,怎能瞧不见?我还瞧见那车上的女郎了,戴着一顶金灿灿的花冠,一看就金贵的很,应该就是世子妃。”

    “我也瞧见了,郎才女貌,般配的很!”

    声音越来越热闹,众人纷纷夸着世子夫妇一对璧人,言是武安王妃行善积德修来的福分。

    苏鸾儿沉心诊脉,听着外头的闲话,才知晓黎烨今日已然归京。

    两个月前,黎烨受命前往突厥王庭迎接和亲公主入朝,早几日便该回来的,不知为何耽搁了,她心中担忧,去信问过缘由,没有得到答复,也不曾收到消息,知会她黎烨今日归京。

    若知他今日回来,她会改日再行义诊。接公主回朝必定要参加宫宴,突厥人好饮酒,宫宴上少不得要斗酒,黎烨喝酒虽面不改色,看上去千杯不醉,但他会头疼,得用她专门为他配的解酒汤。

    “洛春,我去去就来。”

    苏鸾儿想去同婆母请示,今日早些结束义诊,那些没有轮到的病患明日再诊。

    每逢义诊日,武安王妃会亲自接待一些年逾古稀的老妪,并赠予七日的药剂。苏鸾儿到来时,见婆母正和几个老妪说话。

    房门是敞开着的,苏鸾儿并未进门打扰,也未敲门,只是安静等在门口,婆母坐的位置应当能看见她来了。

    徐氏余光瞥见这幕,面子上不露痕迹同老妪攀谈,伺机对身旁嬷嬷递个眼色,洛嬷嬷会意,寻个借口三言两语将老妪带离厢房。

    苏鸾儿这才进门,恭敬地行过一礼,说了来意。

    “提早回府?”徐氏微微挑着声音,光洁的面庞上不露一丝情绪,只在尾音里适可而止地泻出一点点并不想答允的意思。

    苏鸾儿颔首,见婆母茶盏中的茶即将见底,一边执壶为她斟茶,一边柔声说:“儿媳刚刚才知,子英已经回来了,家中什么都未准备,儿媳想早些回去备下沐浴用物和解酒汤。”

    徐氏面色光肃,并没因儿媳的这份用心带出分毫和煦笑意,“家中有仆从丫鬟,这些事,哪劳你亲力亲为。天气炎热,外面那些人多多少少都带着些病,且已等了大半晌,怎好因私废公,让他们空等半日?”

    苏鸾儿在来的路上已想算过不妥当之处,说道:“母亲虑的是,我自不会立即就走,只是想先定个时辰,今日排不上的,便不让他们空等了,我会让洛春记下他们今日位序,明日一早,还按此位序来便可,其他医馆里大都也作这样安排,他们当是明白事理的。”

    徐氏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出言驳回,端起茶来喝。

    洛嬷嬷最解老王妃的心思,知她这模样是不答允的意思,笑着对苏鸾儿说:“少夫人,还有一端您大概没有虑想到,老夫人赠下去的药剂都是自掏腰包从药铺买来的,本来只赠一日,若拖到明日,这药剂赠还是不赠?往常义诊都是一日,今次忽然变成两日,那下个月是按一日来,还是按两日来?人人都知,慈济坊的义诊是老夫人兴办的,老夫人也曾在佛前许下诺言,有生之年不会荒废慈济之事,这义诊是要长年累月办下去的,若没个规矩,可难办得很。”

    话至此处,苏鸾儿再要坚持,便是目光短浅,不识大体了。

    “洛嬷嬷说的是,是我没有想周全,母亲勿怪。”苏鸾儿低首认错。

    徐氏仍旧肃着脸,对她摆摆手,“你想必也是累了,去喝些解暑汤,休息会儿吧。”

    苏鸾儿道谢,转身离了厢房。

    待她离去,洛嬷嬷道:“老夫人,天气热的很,不若叫洛夏和洛秋两个丫头过来给少夫人打扇?”

    徐氏摇头,“她是来坐诊的,不是来享福的,伺候得太金贵,叫旁人看去,难免要议论她的身份。”

    武安王是当今圣上最倚重的皇叔,世子黎烨与今上更是光腚之交,父子二人并有威名,功盖全军,大齐坐拥的半壁江山,便说是他父子二人打下的都不为过。可惜赫赫武安王府,将来的掌家主母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身家背景的医女。

    徐氏对此耿耿于怀,若非当年儿子在蜀地已经和苏女成亲,还哄骗她苏女有孕,回京后又瞒着她私自到官府登记造册,她无论如何不会认下这个儿媳。

    当下,她也不想叫人知道苏女的世子妃身份。

    苏鸾儿离开婆母厢房,一路行来,层层热浪扑打在面上。

    长安的夏日总是格外闷热,蝉儿鸣的厉害,日影自茂密的枝叶缝隙里流泻而出,斑驳细碎,照映着她额头上密密的汗珠。

    苏鸾儿用帕子轻轻擦了擦额头、脖颈,看看院子里从慈济堂门外排到大门处的人群,摇着蒲扇,喝着解暑汤,说着闲话,惬意地等着她诊脉。

    她想早些回去,就得抓紧时间。

    “苏大夫,您也休息一刻钟吧,喝些解暑汤。”因着徐氏的命令,洛春牢牢管着自己的嘴巴,人前从不敢称苏鸾儿一句“少夫人”。

    苏鸾儿看看日头,已近当午,马上又要派午食了。

    “洛春,午食不必派我的,我晚上回去再吃,下午的休息也取消吧。”

    她说着话已在堂中坐下,纤细葱白的手指搭在一个中年妇人腕上,辨证施药。

    洛春跟随她在旁边坐下,面上却露难色,“苏大夫,我手腕有些疼……”

    药方从早上蒙蒙亮写到日当午,洛春也很累。

    苏鸾儿方才只顾着赶时间,没虑及这层,听她此话才反应过来,温声说:“你且歇会儿,我自己来。”

    苏鸾儿沉下心,左手诊脉,右手执笔,口中问着病患素日症状,辨舌苔,观气色,笔下已行云流水写出一个方子来。

    她自幼跟随师父蜀地行医,写药方很快,只是字迹潦草了些,婆母嫌她的字不好看,特意将在书房伺候过的洛春拨给她,专司药方书写。

    洛春字迹好看,但写字慢,且婆母有意叫她带洛春习医,苏鸾儿顾及这些,坐诊时不仅要辩症,还要与洛春讲解医理药理,花费的时间难免更多些。

    其实她一个人坐诊,反而会快些。

    从日当午到暮色四合,古槐摇着枝叶送来凉风阵阵,驱散了白日里蒸腾的热浪。

    苏鸾儿送走最后一个患者,连喝了两碗解暑汤,稍缓腹中饥·渴,一边更换新衣,一边吩咐仆从备车。

    “少夫人,老夫人还等着您一起呢。”洛春说道。

    苏鸾儿一愣,往常婆母不会等她这么晚,都是先行回府,今次为何等她?

    心下这般想着,抬步出得慈济坊大门,见武安王府的牛车候在门外。牛车华贵宽敞,因是夏日所乘,为着通风,窗子开得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半车壁的位置,紫绡窗帷斜拢起来挂在金钩上,徐氏坐在正位,虽微微靠着牛车后壁,却未减半分雍容威严。

    苏鸾儿站在帷帘外,恭恭敬敬唤了声“母亲”,听里头淡淡应下个“嗯”字才上了牛车。

    “母亲累了一日,该早些回去的,实在不必辛苦等我。”苏鸾儿在徐氏下首坐定,为免失礼并没倚靠车壁,而是挺直脊背,端正坐着。

    徐氏自然不是白白等苏鸾儿的,惫懒地敲敲自己肩膀,“上了年纪就是不中用了,不过派个解暑汤,坐的时间久了些,就腰酸背痛的,实在难受。”

    苏鸾儿闻言,挪身坐近,给婆母揉捏着肩膀,“母亲受累了。”

    这等舒缓疲劳的揉捏之事,徐氏身旁伺候的人自然也能做,可到底不是医女,力道穴位不如苏鸾儿把握的好,没她伺候着舒服。

    徐氏一向冷清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神色。

    这苏女若只是儿子房中一个小妾,她应当会很喜欢她。

    “子英前几日差人递了消息,说今日回,我就怕你太过在意紧张他,无心做事,才没同你说,你不会怪我吧?”

    虽是询问,徐氏闭目养神,语气懒懒地,并无半分怕儿媳责怪的忧心。

    苏鸾儿摇头:“母亲虑事周全,儿媳怎能怪您。”心中却怅然一叹,早几日就有了消息,她竟丝毫不知。

    “这两年,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既孝顺又明事理的好姑娘,倒不枉子英待你一番情意。”

    苏鸾儿虽心下纳罕,不知婆母为何突然说这些,面色却从容,未露丝毫异常。

    “今后,你若能设身处地为子英着想,尽己所能帮他助他,我们也不会亏待你。”

    苏鸾儿心知婆母仍在计较着她孤女一个,不能给黎烨助力,柔顺点头:“母亲放心。”她会尽力做一位好妻子、贤内助。

    徐氏慵懒地“嗯”了声,闭着眼睛再无他话,待肩膀轻松许多,把手放在腰际轻轻按了下,苏鸾儿便已会意,转去为她按腰。

    “老夫人,您看,那骑在马上的,可是世子?”

    洛嬷嬷傍车而行,远远看见一行十数人缓辔拨马,踏着清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前头的一位郎君,金质玉相,玄袍锦带,光彩溢目,照映左右,可不就是世子黎烨?

    徐氏微微探出窗子,看见神采奕奕的儿子,冷清之色一扫而光,笑着道:“不是他是谁?”

    又问:“他身旁那位骑马的红衣女郎,就是突厥公主吧,落落大方,瞧着也是个美人呢。”

    说话间,骑马的一行人已经走近。

    黎烨正欲下马对母亲行礼,徐氏阻道:“免了,快办你的事去吧,这是要送公主回官驿?”

    黎烨颔首,“宫宴刚刚结束,待儿子送回公主,立即就回。”

    “好。”徐氏笑说着话,特意放下窗帷,只自己这里撩起一角留出缝隙说话,免得儿子看见苏女身影又要多看几眼。

    “快去吧,我也累的很,回去歇了。”徐氏彻底放下窗帷,命车夫赶车。

    “王妃娘娘。”

    牛车刚刚起步,一阵马蹄声来到窗外,徐氏仍旧撩起窗帷一角,见是突厥公主傍车缓行。

    “王妃娘娘,我叫阿史那云,他们都叫我云霄,您以后也可以这般唤我。”突厥公主爽朗笑道。

    徐氏微笑颔首,“公主远道而来,快些回去休息吧,改日想去转转,看看长安风物,便叫子英陪同,这长安城里,好玩的好吃的,没人比他更精通。”

    “有娘娘这句话,那我就不客气了。”突厥公主笑声朗朗,拜别徐氏,行经黎烨身旁,见他仍朝牛车望着,似在搜寻什么东西,一扬马鞭抽在他坐骑身上。

    黎烨虽控着马缰,但那一鞭实在用力,马儿吃痛,哒哒跑了出去。突厥公主笑喊着“等等我”,扬鞭打马去追。

    月色下,一男一女两道身影追逐着跑远,女郎声如银铃,在风中响个不停。

    苏鸾儿望向窗子,借着清风撩起的缝隙看过去,已只闻女郎笑声,不见黎烨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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