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府纪事(二)

    寒意未歇,融化的雪水沿着荣庆堂的瓦陇砸在青石板上,破碎的水珠陡然炸开。

    丫鬟婆子三三两两躲在廊下避雪,交头议论着今日将到荣国府的两位表小姐。有人说林姑娘家世代书香,比不上去年来的宝姑娘身价阔绰;也有人说林姑娘们学问见识远胜旁人,为人定然傲气的很。

    说着,听得院子门口喊了一句:“琏二奶奶来了!”,吓得做鸟兽状散去,生怕被逮住了,荣国府这位管家奶奶手段厉害,被她抓住了把柄,可就难熬了。故而,琏二奶奶这几个字,在荣国府里不亚于猛虎下山,听者退避三舍,绝不敢招惹她一丝一毫。

    此时的王熙凤懒得分给她们半分眼神,绕过琉璃雕花照壁,径直往上房去了。

    那里是老太君贾母所居之地,鸳鸯已打起了帘子,满脸堆笑地候在门外,“老太太就等着二奶奶的消息了。”

    因贾母重视,满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除了去工部应卯的贾政和与狐朋狗友鬼混的贾赦,几乎全都在这儿了。

    “我那两个外孙女来了吗?”贾母在上头问。

    王熙凤忙回道:“已打发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去接了,估摸着这会儿子已经快到荣宁街了。”

    为着迎南来的姊妹,三春今日起得比之平时还要早半个时辰,不免觉得有些困倦。她们一边攥着帕子打了个哈欠,一边偷偷抬眼瞥了一眼,就见贾母满脸堆笑地同凤姐说话,瞧着似乎容光焕发了好几岁。

    还未见人便已如此,新来的两位林家姐妹想来真真是老祖宗的心尖,就是宝玉也不过如此了。

    就在这时,屋外一阵笑闹声,有人喊道:“林姑娘她们来了!”

    屋内的人循声瞧去,一对罩着大红披风的姐妹花掀帘而入,边走边说着什么。屋内烛火摇曳,两人伫在半明半昧的灯影里,一时间难以看清面目。

    仆妇们上前替她们除去披风,过了半晌,两人移步走到堂前盈盈下拜,一人罥眉绿裙,自有风流体态,另一人玉树琼枝,皑如山上雪,不是林惜昭和黛玉二人是谁。

    “给外祖母,还有列位长辈们问安了。”

    贾母打量着姐妹俩的面庞,女儿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怎么就白发人送黑发人,再也见不到了呢?一时间,悲从中来,忙让鸳鸯搀着自个儿,一把将两个女孩搂入怀中,心肝肉的叫着大哭起来。

    “我的敏儿啊!”

    见贾母如此,不管心里究竟怎么想,其余人都装模作样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拥过来连声劝慰贾母。贾母这才止住了哭声,黛玉已是泪水涟涟,泪珠一颗一颗划过面颊。

    林惜昭也细细看了贾母几眼,端得是生在富贵,嫁于钟鸣鼎食之家,若无荣国府后来抄家的祸事,这位老太太也算是有福之人,一生享尽了荣华,几乎没有什么坎坷。

    她对黛玉和自己也有几分真心的疼爱,只是碰上了心肝宝贝贾宝玉,就必须退避一射之地,成了被弃之如敝屣的那个。

    但如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林惜昭便按下一切不提,只劝慰道:“若叫您忧心,就是母亲也会泉下不安。”

    “表妹说的是,”王熙凤插进来,亲热地携着黛玉和林惜昭的手,上下端详了一番,“我未曾有幸见过姑妈,但只见妹妹这般钟灵毓秀的模样,便知姑妈昔年美名乃名至实归。这不,你们来了,我这个笨嘴拙舌的可就不得脸咯,老祖宗,您说是不是?”

    “凤丫头,你问问你家太太,我何时没有偏心过你?”贾母笑道。

    林惜昭头一次见凤姐这等风姿绰约的女子,乍一看,只觉得明艳得不可方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发现她眼下已有了敷粉都遮不住的乌青,皮肉也不如远看时光滑饱满。

    管着荣国府上上下下的吃喝拉撒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精明如凤姐都成了这般模样。

    王熙凤的视线触及林惜昭的视线,也是一愣,她的眼皮开始跳得极快,只觉自己似乎已被她看透了,可林惜昭似乎还是一副娇憨模样。

    她只有安慰自己,这不过是错觉罢了。

    一阵和煦春风卷动笼帘,荣庆堂内隐约的寒意尽数瓦解冰消,只见林惜昭双手上下翻飞叩指为符,蓦地,众人低头都见手心多了枝灼灼桃花。

    在场皆暗道:“好厉害的法术!”

    思及传言中林姑父为女儿自老君山聘了会法术的先生,又道了句果然。

    林惜昭眨眨眼,晃着贾母的手撒娇,顽笑道:“雕虫小技,不成敬意,不过一枝花谁没见过?我姐妹二人登门叨扰,全当博各位一笑罢了。”

    一番话说得俏皮,惹得贾母等都哄笑起来,连连道林惜昭机灵调皮。

    贾母揽着姐妹二人在自己跟前坐着说话,外头廊下的丫鬟叽叽喳喳笑嚷了起来。

    接着,有人高声喊道:“宝二爷回来了!”

    果然,一阵喧闹后,一个粉面公子从外间进来拜倒行礼,穿得是身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身边围着成堆的丫鬟仆妇,众星捧月似的说笑着。

    他一抬头眼睛却不住地往黛玉身上打量,片刻也不想移开。

    贾宝玉的目光过于直白,林惜昭见状,不由气从心起,后退一步,偏了偏身子,不动声色地挡住贾宝玉的视线。

    贾宝玉回过神来,笑嘻嘻挨着贾母落座,指着黛玉说:“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

    林惜昭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果然来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警惕贾宝玉发疯。

    隔壁的王夫人脸色已不怎么好了。别看她如今整日吃斋念佛,一副菩萨模样,但王家女儿素来权柄心极盛,只拿王熙凤做例子就知道了。

    当年王夫人新嫁到贾府,贾赦先头的张夫人身子不好,本打算趁机将管家权拢在手里,不曾想半路杀出了贾敏这个小姑子,姑嫂就此结下梁子,多年来都不曾释怀。贾敏的死讯自扬州传来,王夫人明面上哀戚,私下实则饭都多用了几碗。

    贾珠一命呜呼后,王夫人只有宝玉这一个儿子,就指望这他了,现下见宝玉被林家的小丫头勾了去,新仇旧恨一道涌上心头,看向黛玉的眼神越发不善。

    林惜昭撇了撇嘴,插话:“都说女儿俏母,母亲似您,姐姐似母,表哥想是瞧出了姐姐和外祖母的相似之处,觉得亲切罢了。”

    贾宝玉嚅嗫着嘴唇,想要说过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一见如故,恨不得日日夜夜同她在一处,却被林惜昭投来的隐蔽眼神吓了一跳。

    恶狠狠的,与外表一点儿也不符。

    直觉告诉他这个妹妹绝不是好相与的。

    林惜昭一番打岔后,王夫人的脸色明显好上了许多。她看着林惜昭,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略微还算顺眼,如果没有后面的事故,也不是不能松松手容下她。

    “这玉不要也罢!”

    贾宝玉扯落颈上的通灵宝玉,双手高高举起。

    “都说它是什么宝贝,可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没有,可见是个祸害!”贾宝玉说了这句话后,荣庆堂内的气氛顿时僵硬。

    歪倒在迎春膝上说笑的惜春规矩地坐好,胆怯地攥着迎春的衣袖。王夫人依然靠在太师椅上,但眼神直直地剜向黛玉,几乎恨不得走过来扇上两巴掌。

    丫鬟们更不必说,一窝蜂地涌到贾宝玉身边将人死死抱住,柔声劝道:“二爷何苦摔这命根子!”

    贾母更是心都要碎了,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把宝贝孙子搂进怀里。

    唯有林惜昭还是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趁人不注意悄悄打了个哈欠,拦住了被吓得想要起身的黛玉。

    这种伎俩,她早就看明白了。

    生带异象一直都被看作吉兆,荣国府二爷含玉而生后很快便传开了,几乎每有客人来,贾宝玉就要戴着玉出来给客人问好,长辈和贴身的丫鬟也随时护着这块吉兆。

    贾宝玉遇到不如他心意的事就摔玉,倒也不是他毫不在乎,恰恰相反,他自己分明知道这物什是多么重要。好比匪徒手握人质,玉在他身上,家人们便会对他几近纵容,衣食住行要什么给什么,不想四书五经就不学。

    贾宝玉享受着姐姐妹妹的温言软语,心里甜滋滋的跟吃了蜜糖似的。他迟迟不见新来的林妹妹来安抚自己,撇着嘴从贾母怀里爬起,抬头便见一只纤纤玉手正托着他的宝玉。

    贾宝玉抬头捧着玉愣在原地。

    贾宝玉见眼前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面目如玉、双眸流眄,好似天上的玉女一般,与家中姊妹大不相同。他素爱好模样的姑娘,恍惚间忘却了林惜昭适才的恶狠眼神。

    “表哥的玉世间难寻,可要仔细收好了。”

    “多谢林二姑娘。”一旁的袭人飞快地从林惜昭手里夺过宝玉,腕间的银镯碰撞出叮咚脆响,擦拭干净了宝玉,重挂于贾宝玉脖间。

    林惜昭自顾自继续说道:“莫沾脏污,当心撞了客,辜负了长辈们的爱护,令他们悬心。”

    眼眸里闪烁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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