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府纪事(四)

    夜半时分,巡夜的梆子刚刚敲过,荣?堂内陆续点起灯火,正房内的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上坐着自贾母处回来的王夫人。她手挽念珠,换了身家常的朴素衣裳,下手立着的正是王夫人的心腹配房周瑞家的。

    “太太,马道婆今天下午来府里请安,只是两位表姑娘来了,奴婢便请她暂时留在厢房,等太太回来。”周瑞家的一身深红杭绸,发髻里插了四五根足金簪子,瞧着比主子都还富贵,可言语间还是极为恭敬。

    “请安就不必了,让她到小佛堂去,替我做场法事。”王夫人语调平平,听不出什么波澜。

    “马道婆倒是灵验,只是……”周瑞家的抿唇,有些犹豫,毕竟那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都是为了宝玉,她这个干娘也该出份力。”王夫人道。

    周瑞家的明白王夫人心意已决,躬身退出堂屋,带了马道婆到了王夫人常待的佛堂,附耳交代了马道婆几句。

    听了周瑞家的话,马道婆怔怔愣了几息,她登贾府的门,本只打算凭着贾宝玉干娘的身份打个秋风,没料到这位旁人口中菩萨般的贵妇人竟也会拜托自己做这般事。马道婆其人能在京中的高门大户里有些名声,自然有傍身的本事,也做过了许多阴司之事。下一刻,她便神情如常,甚至还绕有其事的询问王夫人是否还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夜间的雪下得愈发大了,一声闷响,压断了荣禧堂外的树枝。

    阖眼休憩的王夫人缓缓抬头,嘴角泛着一抹冷笑:“珠玑院那边也应当有消息了吧?吓了我的宝玉,今夜她们也应当不得安宁,大大出回儿丑才是。”

    周瑞家的应和:“估摸着快了,要不然奴婢去看看?”

    王夫人不言不语,但周瑞家的已然洞悉了她的心意,转身出了堂屋,在门口训斥了偷偷抹泪的银钏几句,快步赶去珠玑院看热闹去了。

    珠玑院内。

    林惜昭自荷包里取了道符放在手心,这是徐先生亲手画的,小心翼翼转过门前的长廊。虽然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骤然看到倒在地上的丫鬟时,林惜昭还是浑身汗毛冷竖。

    原本该是红润鲜活的脸庞,此时却是颜色发紫,鲜红的血汩汩流淌染红了雪地,一双眼睛瞳眸已然黯淡却死死盯着虚无的上空。

    恰在此时,半空响来一阵阴恻恻的哭声,一道黑影不动声色地跃上墙头。

    “往哪里逃!”林惜昭一掌挥出,一道灵气翻涌成浪,飞速跟着黑影纵去。

    这般厉害的东西,冲着她们来了,不必细想都让人觉得生疑,若不阻上一阻,以这东西的能力,荣国府里今夜恐是要血流成河了。

    暮色四合,云雾低垂压下,寒风呼啸着吹落树枝,发出咔嚓的响声,仿佛山间野兽的嘶吼。

    林惜昭用尽了身上的灵符,背负梅花伞,在房檐上摸黑疾步飞掠。

    脚下的朱楼碧瓦急速后退,寒风刮面,除却前方飘忽不定的黑影,再无他人。

    “快些!再快些!”林惜昭暗自嘀咕,眼前黑影蹿上树梢,转瞬间便寻不到一点儿踪迹。

    她止停住脚步,抬首环顾四周,只觉得周围安静的过分,她一路追来黑影的哭嚎声绵绵不绝,怎么会到了此处便一点声音也无?她的心高高地悬着,手紧紧按住伞柄,指尖隐隐发白。

    不知不觉间,她的掌心已是一层薄汗,只听瓦下厢房内女子的喊叫刺破耳膜——

    “快来人!救命啊!”

    林惜昭低头顺着屋檐看去,雪光照映下,她发现雪地里七扭八扭地跌坐着几个年纪不大的丫鬟,其中一个丫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急声叫喊道:“阿欢!”

    混乱的中心是一个被黑雾扼住喉咙的女子,她身形纤弱,仿佛苍白的一触即碎,面容隐没在厚重的黑雾后,隐隐发青。

    “穗玉……救我……”

    一把伞破空而来击散了黑雾,阿欢闷哼一声栽倒在门前,穗玉几人赶忙去扶。

    林惜昭拦住她们:“别动!”

    话音未落,阿欢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浑身的关节扭曲成诡异的幅度。

    阿欢高昂着头,甩动着臂间的披帛,翘着兰花指唱道:“一朝别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①

    本是少女的娇柔嗓音,却刻意吊着嗓子,听在耳里,妩媚的音调比指甲划过粉墙都还要抓耳挠腮,让人不由寒毛冷竖。

    林惜昭心中一震,阿欢的神情举止俨然换了个人,瞳仁里闪烁着妖异的光。

    这是被妖物附身了。

    ——这就棘手了。

    下界的司妖衙门将妖物分为了矇昧、启灵、开智、通灵、共情、类人、法势、御念、归修九品,林惜昭眼下碰上的妖物已经有了附身的能力,至少是共情,已经算得上高阶,再加上肉眼可见的怨气冲天……

    林惜昭抿了抿唇,一阵后怕,刚才在珠玑院,要是真的让此物悄无声息的冲进了厢房,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她和黛玉大概率会被重伤。事到如今,要临阵脱逃已是不可能,林惜昭于是更加不敢掉以轻心,握紧了伞柄,预备与此物周旋一二。

    隔壁的院子黑黢黢的,乍闻一丝生息也无,林惜昭摸了摸下巴,琢磨着要不把这东西困到隔壁院子里,正好是个空院子。

    夜风刮过,联通两个院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林惜昭闻声瞥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群青的衣角——

    “好一个美人!”林惜昭忍不住暗自感慨。

    年轻女子伫立门前,衣袖飘飘,长长的睫毛冷凝寒霜,瞧不清她眸子里的情绪,眉峰却锐利如剑,纷纷而下的雪花里,白净的肌肤没有一丝雪色,整个人恍若数九寒冬里的一抹冰霜。

    “小心!”

    不待林惜昭收回视线,一缕黑雾直直攻向女子面门。女子正要后退,便见眼前多出了一把梅花伞,伞面上水墨花枝飘逸遒劲,红梅似血,鼻尖隐约一股暗香,定睛一看,原是林惜昭撑伞替她挡住了一击,心里不由叹了句:“身手不错。”

    黑影一击不成,怨恨对着林惜昭咆哮了一声,再次钻进了阿欢体内。这种情况对林惜昭极为不利,为了不伤害宿主,林惜昭多受桎梏,只有观察着她的动向,预备寻个时机用手中的黄符制住它。

    阿欢被附身,指甲骤然变得尖锐,似乎发现林惜昭才是真正的目标,此刻重重地朝林惜昭扎来。

    几声刺耳的蜂鸣,染了凤仙花的指甲与伞面相撞,迸射出零星火花。林惜昭护着女子到了安全的地方,简略嘱咐:“待在此处,莫要乱走。”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抡起伞柄,重重地打在了阿欢腹上。这一击,林惜昭没有吝啬力气,阿欢犹如破碎的风筝落在了雪地上,咕噜滚了几圈,彻底歪头昏死过去。一道黑影从她的口鼻满出,还没有寻到新的宿主,泛着金光的符咒便已追来,黑影狼狈地在空中闪躲,几乎不成形状。

    下一刻,黑影便散作了烟尘,消失不见。

    林惜昭不敢大意,谨慎的环顾四周,耳边似乎回荡着什么声音,一阵大风刮得枯枝沙沙作响,盖过了一切动静,林惜昭尚未来得及辨别,一道黑影骤然蹿出,径直扑向林惜昭的咽喉。

    林惜昭全凭本能勉强躲开,狼狈的同时,不忘问候一句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如此难缠。

    黑影的法力似乎又变强了些,霎时分成十数个,一时间真假难辨。林惜昭找不出它的真身,几次险些被黑影得手,只能随机刺去,以求找到变换的规律。

    女子站在远处,面色惨白,神情淡泊,目光穿过雪幕,停留在林惜昭身上:“看影子。”

    女子幽幽的嗓音振聋发聩,林惜昭瞬间了悟,任何虚幻的东西都不会有影子。

    一片黑暗中,林惜昭屏息凝神,视野里黑影的一切动作骤然放缓,她看到影子移到一个黑影下,之后又是另一个。林惜昭提伞抡去,准确地击中了黑影。

    任谁都看得出此刻战局扭转,黑影知道大势已去,痛苦地嚎叫一声,钻入了地下,难寻踪迹。

    感受到黑影走远,林惜昭松了口气,全靠伞柄撑着才没有虚脱得倒下。以玉穗为首的丫鬟一窝蜂涌到悄无声息的阿欢身侧,脸色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她们险些就交代在这儿了。

    确认了阿欢没有性命之忧,玉穗瞟到林惜昭身后不远处的女子,意识到她们失了礼数,屈膝福了个礼:“宋姑娘,是奴婢们差点儿连累了您。”

    林惜昭回头,看见那位宋姑娘站在梅花树下微微颔首,神态闲适,不紧不慢地避开瓦片上滴落的雪水,低头咳嗽了几声,全然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

    事实上,林惜昭明白若没有宋姑娘方才三个字指出了要领,她恐怕还需费不知多少功夫。

    宋姑娘咳嗽完,抬头便是一把梅花伞微微倾斜,恰遮住了她头顶飘雪的天空。

    然后,娇柔的女声问道:“姑娘是怎么看出门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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