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考风云(五)

    少女秀靥清雅,柳眉如花,唇瓣微抿间如红樱初绽,让人忍不住想要采撷一番,最让人忘不掉的莫过于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眸,眼波流转间,仿佛要把人勾进去了。

    林惜昭以为自己早就记不清了,如今才发觉她的面容早就深深镂刻在了记忆里。

    画皮鬼不能见光,若想要行走世间,就只有两种法子。一是直接剥了人皮披在身上,只是这副壳子只能维持半个月便会腐烂,且没有五感。二是附身在人身上,控制宿主的同时把宿主的魂魄当作养分慢慢蚕食掉,期间宿主还是活着的。

    眼前的少女便是后者。

    几人又趴在栏杆上观察了一阵。

    乳白薄雾散入厅中,翻涌滚动,婉转激昂的琵琶曲起,忽听少女作歌云:

    “冷雾笙箫处,新月又如眉。拨干春风手,处处般若花。”

    歌声未歇,王公子正欲继续饮酒,少女扶住酒壶,藕色衣袖顺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细如葱白的玉手,媚眼如丝道:“奴家请公子喝酒。”

    “她就是我说的阿香。”阿雪言语间带着些不满,撇着嘴不太高兴。

    林惜昭在唇间念过了几遍,又皱了皱眉,只是躲在纱帐后朝下张望,果然见阿香已然有了动作。

    淡绿色的酒液在青瓷杯中荡漾,青葱玉指衬得它更加诱人,可林惜昭却远远发现,这杯底似有东西在不停地翻滚,醇厚的酒香内潜藏着丝难言的恶臭。

    “为了来见你,我特地带了我阿爹新得的宝贝,再跳支舞给爷助助兴!”王公子不过弱冠年纪,王通判溺爱游子,从来都是无有不应,故而他小小年纪便成了扬州城有名的酒色之徒。

    而此时,两个大汉抬着一株珊瑚树到了大厅中央,珊瑚树高三尺,通体艳红,完全是贡品的规格,应当是王通判悄悄扣下的,没想到却被儿子拿出来显摆。

    这可真是个坑爹的儿子。

    林惜昭嗤笑一声,悄悄调动灵力,整个人蓄势待发,重头戏就要来了。

    王公子手擎着酒杯,双眼微微眯着,猛地跳上桌案,高声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诸位娘子们谁能讨了我还有在座所有人的欢心,这珊瑚树就归了谁!”

    他言语含糊不清,整个身体晃晃悠悠,颇有些许醉态,随时都可能直接一头栽倒下去。

    “王公子,是阿香做的不好吗?您竟然还要去找别人。”阿香扶住王公子的肩膀,轻轻揉捏,王公子舒服地哼了一声。

    他反握住阿香的手,手指抚过滑嫩的肌肤,深吸了一口气:“你果然人如其名,身上的香气让小爷我骨头都酥了。”

    自从第一眼,他就瞧上了这个花娘,阿香这般态度令他更为满意。

    他正思索着今夜要不要把人带回府去,几声脆响突然传来,珊瑚树如摧枯拉朽般裂开,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王公子更是瞪大了双眼,瞳孔紧缩。

    阿香长长的指甲陡然朝他落下,平常他称赞的红艳丹蔻竟就要成了他的催命符。眼见着自己小命不保,王公子呆愣在原地,心里直道:“吾命休矣!”

    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就在此时,竟有一个少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中握着一把梅花伞。

    爪风仅余半寸便可划破少女的肌肤,她却巍然不惧,旋即脚尖轻点几步,伞骨与甲蔻相击,发出刺耳的轰鸣。

    林惜昭一边见招拆招,一边观察着阿香的动作,细细嗅了下她身上飘来的气味。

    当初她没有直接和画皮鬼过招,也没有注意到这么多细节。

    行动之间有些凝滞,这气味……是寮宁香。

    果然如此……

    林惜昭勾起嘴角,小鹿般的眼睛光彩熠熠,带着一种了然,哪里有一丝狼狈的样子。

    寮宁香是画皮鬼以尸粉制成的鬼香,能够暂时让人沉浸于幻觉中,对画皮鬼的言听计从。难怪爪子都到了眼前,这个蠢货王公子连躲都不知道躲。

    “姐!”林惜昭回头朝楼上喊道,“他们中了寮宁香,吹清心音!”

    话音刚落,阿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朝她劈来,林惜昭脚尖轻旋,恰如一阵清风,扭身闪开。身后的苏绣屏风顿时断为两截,可见画皮鬼那一掌威力之大,若挨在了身上,没有十天半个月绝对好不了。

    再次闪身避过迎面而来的一爪,林惜昭点燃了司妖衙门的信号弹,一簇莹白烟花蹿入空中,方圆十里内的人只要不眼瞎,肯定能瞧见。

    但愿他们能来的及时,莫要如同那次一般......

    来得太晚。

    一道碧绿法诀又打在了阿香身上,她抱着头缩成一团,似遭受着极大的痛苦,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发出骇人的响声。

    四溢的气流,无不昭示着画皮鬼的妖力强大,是个难缠且棘手的对手。林惜昭估摸,这只能拖住她片刻,不过,也足够阁楼里的普通人先逃出去了。

    黛玉的笛声一起,仅仅不到半盏茶功夫,这里沉溺于幻像的客人皆清醒了过来,瞠目结舌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随后,人人仓皇而逃,满地罗群纷飞,环佩玉碎。王公子吓得脸色惨白,嘴巴痉挛着说不出一句话,把酒杯往地上一扔,抱头鼠窜着朝外奔去。

    眼见他就要朝湖里奔去,小腿传来剧烈的疼痛,“咔嚓”一声断了,罪魁祸首只是凭空飞来的酒壶。

    视线不经意掠过,林惜昭心道:“很好,重来一次,最好不造成伤亡,能不被淹死就不被淹死吧。”

    阿香的身上不断冒出黑气,她怨毒的望着面前的少女,面色一寸一寸的往下跨,仿佛最初的娇柔只是装出来的,下一瞬间,黑气骤然膨大炸开,大片的黑影冲出阿香的皮囊,追逐着厅内的众人。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四散着逃开。

    林惜昭一动不动地等着黑影逼近,悄悄地积蓄灵力。

    看来要等司妖衙门的人来是不可能的,或许在问心境里根本就没有他们。

    她也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只能用一些简单的手段,没能看清画皮鬼和宿主阿香的状态。阿香被附身数十日,已到了画皮鬼夺取皮囊的最后一步,只可惜林惜昭她们修为不足,只能等待援兵。这一等就迟了,阿香的魂魄散了,天地之间再也找不着看不见。

    既然她已不是当年的她,结下的果自是不同。

    画皮鬼如此嚣张,无非是她附身在一个活人身上,叫人投鼠忌器罢了。

    林惜昭握紧伞柄,俯身从阿香的身侧掠过,再一转身,伞尖轻轻点在她的眉心。

    “凡所向者,皆为虚妄,裂!”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柔的剑鸣,不锋利,亦不刚劲,似和风轻拂。

    画皮鬼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掌心,觉得有什么东西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阿香的躯壳跌坐在地,黑气一缕一缕从眼耳口鼻流出。

    “啊!”画皮鬼怒极,仰天发出一声刺耳的干嚎。

    画皮鬼慢慢从躯体中剥离,她瞪着一双眼黑沉沉的眼睛望向林惜昭:“小姑娘你毁了我马上就要得到的皮囊,我是在帮阿香啊。她每天鸡刚叫就要起,因为这张脸被人用异样眼光盯着活得那么幸苦,那么累。我是在帮她!”

    “狡辩。”林惜昭冷笑,蹲下身,拿出一个锦囊吸附着溢出的黑气,“是,她过得很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为家中当牛做马,因为出众的姿容惹了不少觊觎,叫人嫉恨。可你又不是她,没资格替她决定是活着还是死去,你也没资格替之前被你剥去皮囊的人决定生或死。走什么样的路,过什么样的生活,很多时候都是人自己决定的。而早已失去了人性也不懂人性的你,又凭什么声称帮别人脱离苦海,实则却在满足本能的欲望呢?”

    林惜昭目光深远,透过画皮鬼看着能虚无的东西。

    “所以,为什么选这段记忆?”半晌,林惜昭下巴微微抬起,湖风灌满了衣袖,猎猎作响,“问心道,你究竟想问我些什么呢?”

    虚空发出一阵脆响,四周的景物俶尔碎裂,随风化作齑粉散去。

    林惜昭置身于一片茫茫白雾——

    这里就是问心境真正的模样吗?

    “你来了——”幽幽的嗓音恍若自亘古传来。

    林惜昭踏进那片迷雾,刹那间,她走过了灯火阑珊的儿时故居,走过杨柳画桥的江南水镇,走过白雪皑皑的珠玑院,再次踏上了高耸入云的天梯,心情平和而温暖。

    终于走到了山顶之下,她扶着苍松虬劲的枝干,半眯着眼看向近在咫尺的终点。

    不,这不是终点。

    如果踏上去,这只会是新一段路的起点而已。

    明明有那么多记忆,问心境却偏偏选择了那一段。是在告诉她不要纠结于过去,还是今日之人与昨日之人不同,昨日之人与今日之人不同。

    林惜昭静静仰脸望着山顶片刻,然后动了。

    一阵狂风呼啸而起,带起连绵的雪屑,击打在她的脸上,寒冰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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