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考风云(八)

    “反了天了!不过摔烂了几个碗碟罢了,当老子的竟然打起了儿子!”

    想到宝贝疙瘩就要离了她的眼前,再难见了,又是去过清苦日子,贾母的心就像狠狠被揪了一下。往大了说京中的报恩寺,往小了说贾家自己的馒头庵里的底层僧尼都是事事亲为,手掌手背都有陈年的老茧。区区一个贾宝玉,普济寺哪里会为他破例。

    绛云轩离荣庆堂正堂不过几步路,贾政手中的戒尺高高举起尚未落下,便听见屋外传来了老母颤颤巍巍的嗓音:“先打死他,再打死我,岂不都干净了!①”

    贾母走得极快,也不要丫鬟搀扶,紫檀龙头拐杖杵着地,发出急促的哒哒声。

    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大感不妙,回头瞪了贾宝玉一眼,今日要收拾他定然是不能了,忙上前迎接贾母,陪笑道:“不过些许小事,母亲怎么亲自来了?若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叫了我过去便是,也免得您老人家四处奔波。”

    贾母上了年纪,疾步行走了片刻,难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平复少许,厉声说道:“我不是你的好母亲,大可不必如此!”

    贾政听了这话,知道贾母是真的恼了,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吓唬着小子一二,也不过是想叫他知晓些轻重。宝玉就要离家万里,咱们是再也管不到了,素日里他干得那些勾当,我都羞与说出口。仙门自有仙门的规矩,他去了就是一个小弟子,不是富贵乡里的少爷,岂容的他任性妄为不思进取?”

    林惜昭她们来得晚些,刚进门面听见了这话,觉得贾政说得十分有理。

    普渡寺可是佛门地界,清规戒律比别处还要严上一些,贾宝玉还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话,入门第一天犯下十多条门规都不稀奇。

    贾母揽着贾宝玉,只见他面色苍白,忍不住掀起脖颈后衣领的一角,背上竟是或青或紫,一块好地都没有,不由冷笑:“他小孩子家家,若有什么不周全、不懂变通的地方,你做老子的更要耐心说明才行。别人家得了个能入上界的儿子,都是当宝贝似的供起来,偏生你政二老爷不一样,竟不怕把人打坏了,届时不好交差。”

    见老祖宗疼爱自己如旧,宝玉故作虚弱,将自己装得伤得更重些。

    他方才提了句不肯去普渡寺,贾政询问他缘由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二,才招来了这一顿戒尺。

    他心想着:“老祖宗这样疼我,我就求一求,她肯定会应了我,最好能把林妹妹一起留下来。”

    若是林惜昭知道了贾宝玉心中所想,定会咣咣给扇他两个大耳刮子,让他知道什么是毁人前途的后果。

    贾宝玉气若游丝道:“求求老祖宗,孙儿不想去普渡寺那个鬼地方。”

    等了半晌也不见贾母回应,贾宝玉觉得每时每刻都如此煎熬,整个人像被夹在了火上烤。

    他扯了扯贾母的衣袖,抬头一看,心里一惊,顿时生出了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巨大不安——

    贾母用有些模糊的眸子打量着自己疼之入骨的孙子,眼睛里有探究、有心疼、有不舍,却唯独没有妥协。

    贾宝玉眼里的光陡然衰败。

    身为四王八公子弟,从小耳濡目染,又经常跟着冯紫英、卫若兰他们厮混,察言观色的是有的。

    贾宝玉瘫坐在地上不言不语,只觉孑然一身,家里上上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向着他。

    “宝玉,等大夫来了,把药涂了,好好养伤,你父亲不会再打你了,日后去了……要保重自己,要懂事,凡事多听听师门长辈的话。”贾母摸着他的头讲道。

    贾宝玉垂着头,没说话。

    他的脸色苍白,身上还是那身大红洒金百花穿蝶的大袖衫,只是没了当初的天真和不知世事,看上去消瘦憔悴的厉害,便仿佛是老了四五岁。

    过了片刻,传来了声微弱的呢喃:

    “宝玉......宝玉明白了。”

    ---

    二月初五的夜间,珠玑院灯烛彻夜未熄,堂屋里亮的如同白昼。

    从屏风前的空地到窗边的罗汉床之间,随意地放置着许多箱笼,箱笼里装着林惜昭姐妹从扬州带来的物件。

    明日便是仙考后的第三日,

    黛玉就笑道:“惜昭,你还要再精简些,必需的每样收拾一两件就行,总不可能把满屋子的东西都搬去云霄宗。”

    灯火摇曳,出尘绝世的美人持卷倚门而坐,眉头时不时紧蹙又松开,仰头抬眼间,便夺去了观者的注意。

    “我还就要把能带走的都带走,谁知道云霄宗是什么模样?”林惜昭翻出一条天青双蝶绣裙,搁进了行李里,“如果就是光秃秃的一座山可怎么办?要是又远离人烟,等到想要什么的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

    黛玉敛眉思索了一会儿,觉得也有道理:“从前扬州绣坊里的刺绣发带,我也捡几副带着。”

    说完,在梳妆盒最下层的匣子内翻了一圈,手里多了几根颜色清雅的系带,带头带尾苏绣绣了些花卉图样。

    盯着苏绣发带,黛玉眼眶温热,这还是贾敏在世时给女儿选的花样,只是她怎么也料不到自己也没能看到发带绣好的时候。

    “惜昭,”黛玉道,“你说母亲会高兴吗?”

    林惜昭一愣,怔怔地望向黛玉,目光扫过她手里的东西,明白黛玉是见了旧物触景生情,脸上不由多了几分伤怀。

    三年过去,她记忆中的贾敏,只剩下了个温柔的剪影,最后那几年因无子而有些哀怨的面容似乎早已记不清了。女儿们面前,贾敏总是尽力掩饰着,轻轻地摸摸她们的脑袋,等着女儿细软的指腹为她抹平微皱的眉头。

    “会的。”林惜昭不假思索回答。

    黛玉点头,继续收拾行囊,“也不知道现在爹爹收没收到我们寄去的信?”

    京城离扬州走水路最快也有七八日功夫,二月初二写的信两日送到,谁都知道是天方夜谭。

    其实仙考重开的消息刚传出来,她们便给林如海去了信,只是时间有限,林如海无论也不可能从扬州赶过来。不能与老父作别,黛玉心里酸酸的,有些难受。

    黛玉轻叹了一声,透过半开的窗户,遥望墙头缓缓升起的半轮残月。

    “我还记得四年前我们家还一起去了趟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果然是名不虚传。爹爹带我们泛舟湖上,正巧那天下了场小雨,那可真是‘山色空蒙雨亦奇’了……”

    或许是临走了,黛玉的情绪难免低落,絮絮叨叨念起往事来,话比平日还要多。

    满腹愁思积于胸中,不利于身体。林惜昭看不惯黛玉这般模样,索性拉住她就要往外走:“姐!走!跟我去个地方!”

    院子里梅花已谢,遒劲的枝干光秃秃的,未见半点儿新芽。黛玉被林惜昭挟着,在树枝上借力一跃,跳出了院墙。

    太上皇年轻时好大喜功,于京畿之地营建了不少行宫建筑,要说最令人瞩目的还是城西的摘星楼。取了李太白的“手可摘星辰”为名,自然也有百尺之高,乃是京城至高之所在。不过,新帝践祚后,认为摘星楼过于靡费,故而命人上了锁,渐渐荒废,此地便少有人来。

    林惜昭和黛玉从角门溜出荣国府,门房喝了几杯烈酒,靠着门槛睡得正香,嘴里含糊地嘀咕着要让谁谁吃不了兜着走,压根没发现两个人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过。

    林惜昭偷偷到访过一次摘星楼,熟门熟路地领着黛玉绕过锁死的大门,推开背后一扇坏了窗户跳进去。突然,林惜昭拉着黛玉沿着楼梯向上飞奔,老旧的木板发出沉重的响声,飞起的衣袂将粉尘甩在了身后,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充斥整栋摘星楼。

    繁华如京都,也唯有在高处方可寻到一隅清净之地。宋逾白靠着栏杆,松垮地坐着,右手慢慢晃悠着酒壶,俯瞰着人间灿烂的烟火星河。

    从仙考到启程只隔了三天的时间,云霄宗的一行人并未离开,而是掩去容貌在京城住了下来。宋逾白手里的酒是崔朝阳赠的,短短两日他便把京城酒肆逛了个遍,终于找到了这一壶上号的葡萄酒,据说是商队从西域千里迢迢带来的,一杯就要一两银子。崔朝阳买了整整一坛,气得记账的冯媛媛追着他打。

    一口美酒入喉,果然如崔朝阳所说入口回甘,气韵悠长。

    咚咚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宋逾白念随心转间,运转起沧海观鉴术顷刻扫过整座摘星楼。

    他嘴角翘起微不可查的弧度

    ——原来是她们。

    林惜昭推门闯入之时,宋逾白躺在楼顶的琉璃瓦顶,仰望着如墨苍穹的点点星子。

    为了师傅交代的两件任务和他的一点儿私事,宋逾白乔装改面在荣国府住了些时日,早就清楚这对姐妹彼此间情谊深厚。

    大的那个慧外秀中,只是身体稍弱了些。

    小的那个看似乖觉,许多时候却牙尖嘴利,就像一头狼,盯住了猎物便紧咬不放。

    想着林惜昭天天揪着他的日子,宋逾白还是有些不适应。

    他看了眼天色,坐起身准备离开,只听身下传来一阵女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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