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谷(五)

    宋逾白分毫不乱,侧身向左一步躲开,剑光掠过衣角,连一根丝线都未曾划断。

    林惜昭毫不意外,以师兄的修为要是躲不过去,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她今日的发髻将辫子挽了成了两个环垂在耳后,系着雾粉的缎带,蝴蝶结散散地垂落到肩头,末尾坠着两枚银球,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甚是灵动。

    林惜昭毫不怠慢,随后顺势回剑,只见她如燕子般轻灵的身形一动,盈盈一剑搅动着水雾朝白衣青年卷去。宋逾白仍旧旋身向后退了一步,避过雾旋和接踵而至的剑光。

    如此这般一进一退、一攻一守,周遭水珠飞溅碎裂,几息之间,二人已来往了五六剑,林惜昭所使的均是纵云的前三式。

    宋逾白对于林惜昭看着练剑这件事,十分地重视。因为宋逾白便是一个通晓诸多剑法的剑修,和林惜昭过招自有他的经验。

    又是一剑刺来,宋逾白此刻未退半步,林惜昭的木剑“嘭”地撞上了一柄剑鞘,宋逾白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佩剑负雪挡在身前。

    “剑出得太急,”他一面打量林惜昭一面说道,“稳住气息,出剑不要停。”

    说时迟那时快,宋逾白出剑犹如迅雷,隔着剑鞘都能感受到锐利的剑气。林惜昭初时尚且能应对一二,后来便是连剑法都不连贯了,捡到那招就用那招,还是节节败退,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也不知过了多少招,挥剑挥得林惜昭疲惫不堪,手都有些抬不起来,宋逾白的剑猝然出鞘,若一道疾风,朝她的门面袭来。

    林惜昭大惊,狼狈后退数步,宋逾白不收手,她手上不敢放松丝毫,心里的弦亦紧紧地绷着。

    林惜昭被急如骤雨的剑光逼入水潭,在几块不大的青石之间来回跳跃。

    午后正是一天中日光最盛的时辰,阳光落在细小的水珠上,折射出一道七彩霓虹。

    剑锋扫过,长霓断作两截,弹出水珠无数,又骤然被凝成无数冰簇。

    林惜昭堪堪稳住下盘,脚下突生变故,足尖一点,避开凝结的寒霜,飞身一跃,猛地运起纵云第三式,举剑朝宋逾白劈下。

    宋逾白似没有料到她尚有余力,眼珠一转,便朝后掠起,月白衣袂飘起,隐没在了浓白的冰雾后。

    林惜昭举目四顾的功夫,一缕剑意犹如尖刺扎向她的眉心,她眼睛瞪圆,刚刚提剑挑开,宋逾白的剑尖不知何时停在了她的膻中大穴前三寸的位置上。

    他声线清冷如冰,令林惜昭生出了一丝后怕:“师妹,面对对手,要当心声东击西。”

    宋逾白收剑回鞘,眼眸中倒影过银白的弧光,恰似夜空闪过的流星,侧身一躲,一截衣角随风飘落。

    “师兄,你也得当心对手诈降。”

    说完,林惜昭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住了,抱剑“噗通”一下跌入了恢复正常的潭水中。

    宋逾白一把将人拎到岸边,林惜昭全身衣衫均被潭水浸湿,紧贴着身体,潭水冰凉,冻得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宋逾白别开视线,林惜昭只觉自己被一阵暖气笼罩,不过几息,周身衣裙全被烘干,四周也萦绕着一股暖气。

    林惜昭翻身坐了起来,对着水面梳理着散乱的发辫。

    整理好两枚银球,她撑着木剑朝宋逾白拱手:“谢过师兄指教。”

    之后,下午到黄昏前的这段时间,林惜昭抱膝和宋逾白并排坐在岸边的大青石上,讨论今日过招中的种种。

    “你的招式已经十分标准,甚至下意识地会对剑招拆分重组,足见熟练。”宋逾白道,“但是剑招不是死物,面对动起来的对手,仅有熟练远远不够哦。”

    林惜昭想要辩驳,可是仔细想想,似乎确实如此。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她能完整地用出每一个招式,可当宋逾白开始回击,她就疲于应对,剑势滞涩。

    “那个时候,剑招就不仅仅是剑招,而是战术的一部分。”宋逾白眉头微微上扬,“不过你的三次出击时机都选的不错。”

    “第一次意在掌握先机,第二次正面应对竭尽所能,第三次便是趁人不备、出其不意。”

    “我以为师兄会说我最后不讲武德。”林惜昭单手支着下巴,有些讶异宋逾白的反应。

    在比试已经结束的情况下出招,不是该认为她违规,或是行小人的偷袭行径吗?

    “有时候不必拘泥于那些规矩,谁说我的剑招停下,你就不能继续了。”宋逾白道,“若是擂台赛,按照常理师妹你自然已经输了,但仙门之中这种突然偷袭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少。”

    林惜昭微微呆住了:“原来仙门也会有这种事。”

    “就算环境变化了,人的本性亘古不变。”宋逾白继续解释道,“仙考时的确筛选了弟子的心性,但人是一个变化的个体,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想法也会变。比如在一个秘境遇见了一件稀世宝物,巨大利益的推动下,也会有人做出有违道德准则的决定。而且百年前你师兄我被三人围攻,当时他们的境界不比我低,也用了些计谋。”

    “我还以为师兄会是......”

    “最讲规矩的人?”宋逾白摇头,“规矩只对敬畏它的人有用。师妹,以后出了宗门,都做好对那些不守规矩之人的防备吧。”

    林惜昭点点头。

    宋逾白见她半晌不语,又道:“其实也不是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那就是足够强,强大到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就无人敢犯到你面前。”

    林惜昭仰头凝视着碧空中偶尔飞过的鸟雀,不禁想到现在的自己和它们一样如此渺小,真要如师兄所说,又需要多少岁月呢?

    她侧头望去,眼前的青年微微上挑、清冷的眉眼里带着一丝清澈的纯粹,鬼使神差地开口:“师兄,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白衣青年微微一怔,沉吟片刻才道:“应该是惜往境吧?”

    什么叫应该是?

    这番回答让林惜昭几乎错不开眼,一瞬不移地盯着宋逾白的脸。

    为什么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么轻描淡写?

    一共才九个境界,他这就已经到第七个了,云霄宗上上下下那么多的长老都达不到这个程度。她该说不愧是首席弟子吗?

    他确实有资格说实力够强那句话。

    林惜昭的思绪却不由地偏到另一件事上,祉兰峰的崔师兄说过他是在上一届仙考时入门的,师兄的境界似乎远高于他。那么,请问师兄现在多少岁了?

    不难猜想,年轻的皮囊里住着一个年逾千岁的老怪物。

    宋逾白不知林惜昭心中所想,将林惜昭拉起来,带着她绕过水潭。

    他们一路走到溪水的最上游的狭长山道,此处灵气充沛,冰冷潮湿的山崖壁上印着深深的沟壑。一踏入此处,林惜昭本能地心头一紧,步子也愈发轻柔,几乎每一步都在试探,她周身汗毛竖起,五感敏锐发觉水气里似乎弥散着一种锋利的锐意,无所不在。

    林惜昭小心翼翼地贴着石壁前行,见冰凉的石壁上镂刻着不少剑痕:“这是?”

    宋逾白回答:“四季谷历代弟子在此地练剑时留下的,有师傅的,有我的,马上也会有你的。”

    林惜昭心中震动,原来周围四散的都是前辈们留下的剑意,这条一人半宽的山道不过三丈长,她仰头向上看去,密密麻麻的剑痕一直蔓延向山峰高处。

    宋逾白让林惜昭呆在一边,自己却陡然拔剑,冰蓝的剑芒朝着崖壁削去,崖壁上同时亮起一道墨绿的剑光迎头对上。

    剑光碰撞间飞溅的剑意波及到了林惜昭,林惜昭连忙抽出木剑,一边后退一边暗自感叹,这道崖壁何其神奇,上面的剑痕竟然残存着如此强烈的战意,能够与来人对战,甚至游刃有余。

    林惜昭一连退出了两丈远,只能瞧见剑意碰撞迸发出的光点飞舞,纵然如此,脸上还是被周围搅动起的剑意刮得脸上生疼。

    一炷香过后,山道内的动静停了,光芒散尽,细雾慢慢飘起,青年执剑的身影于其中若隐若现,却越发清晰,越来越近。

    宋逾白停在了林惜昭身前,从她的角度略微仰头,就能瞥见宋逾白冷白的下巴和抿起的薄唇。

    “看好了。”

    林惜昭看见青年轻巧地拎起手中的剑,带着她向前三步,手起剑落——

    他将雾气劈开,万籁俱静,耳畔传来鸟雀起落的扑哧声,眼前的山道空空荡荡。

    宋逾白持剑抱拳朝着山道俯身一拜,四散的剑意似乎都收敛了,他领着林惜昭走回原处:“以后每日将基础的剑招练熟了后,你就到此处练习,前辈们的剑意会根据来人调整。怎么平息此处的剑意,就按我方才给你演示的做,记住了吗?”

    林惜昭连连点头。

    “那去吧。”林惜昭怔然地被往前推了一把,木剑在她手中微微发烫,能够和这样的剑意交手,足以使任何剑感到兴奋战栗。

    她握紧了剑,向前一步,深吸一口气。

    这是她的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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