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之恩

    “您慢点吃,别噎着了。”

    没人和你抢,卫明熹在心里又跟了一句。

    二十分钟前,她老奶周三三从县里回来了,还顺带给她捎回来一个干爷爷。

    临走的时候挤眉弄眼的暗示她,这人有点儿身份,可别慢待了。

    看着他边儿上的两个空碗,以及二妞和明光绷不住快哭出来的表情,这哪是来报恩的,来报仇还差不多……

    陈山虎也是饿狠了,他戎马多半生,饭量杠杠的,中午那碗肉丝面对于饿了好几顿的他来说溜个缝还嫌不够。

    或许是周围的空气太过安静,衬着他唏哩呼噜的声响格外明显,或许是姐弟三人的眼神过于聚焦,内心无比强大的陈老首长的面皮也开始渐渐发烫…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餐在他眼中只是寻常的饭菜对于一个贫苦落后的小山村家庭来说有多珍贵。

    这下儿老脸更红了。

    讪笑着放下了手中吃了多半的饭碗,伸手就往上衣口袋摸去,手抬一半儿想到什么又尴尬的放了下来,继而有些无措的用手掌摩挲着大腿。

    “都是爷爷不好,太过贪嘴了…你们放心,明天爷爷带你们上国营饭店,红烧肉管够!”陈山虎脑子开始飞速运转,怎么去弄到钱票。

    “没…没关系,明熹做的饭香。”二妞鼓起勇气,冲他露出一个怯怯的微笑,言下之意是为他解围了。

    这可有点出乎卫明熹的意料。

    二妞似乎对眼前这人有些好感啊……不!不是有些,得是有很大的好感啊。

    “老人家,我小时候好像没听爷爷说道过‘陈山虎’这个名字,您和我们家究竟有什么渊源啊?”原主从小记性特别好,如果爷爷提起过她不可能没印象。

    “这怎么可能呢!就是这个院子,我记得真真儿的,我在这养伤养了两个多月呢!”陈山虎有些焦急,“我大哥对我可好了,刚把我救回来的时候,每天衣不解带的照顾我,连睡觉都挨着我睡,为这,我那大嫂子还经常用眼神剜我呢。”

    听到最后一句,卫明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倒是有点像原主那秀才公独女的奶奶的做派,以她那刁钻刻薄的性子,发生这种事儿背地里不知怎么磕打爷爷呢。(磕打:方言,挤兑欺负的意思)

    明光有些吃撑了,但还是顽强的在和半个肉丸子做斗争。他身边的二妞早就放下了筷子,神色欲言又止。

    “二妞,你知道什么吗?”卫明熹好奇的看着她妹。

    记忆里二妞和爷爷关系最好,她性子憨实,至纯至孝,和老人相处从不会不耐烦,爷爷每日出来进去身后都缀着二妞这条小尾巴,说不好还真和她提过几句。

    “爷爷说过他有个小兄弟,叫三…货的,不知道……还在不在了。”二妞先是有点结巴,说到后来语气变的沉稳,“爷爷说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回来看他的。”

    陈山虎猛然一拍大腿,泪水瞬间蓄满了眼眶。

    他哽咽的开口:“是啊,我就是三货啊!我是叫陈三货!我大哥一直念着我呢!”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桌子旁,姐弟仨人面面相觑,明光吓得丸子都不敢啃了。

    待他的情绪慢慢平复,卫明熹也终于从他的讲述中了解了这件往事。

    陈山虎,原名陈三货,山虎是后来介绍他入党的政委给他改的名字,希望他能英勇作战,像老虎一样勇猛,将敌人吓的闻风丧胆。

    那时的他已经是一名战功赫赫的团长了。

    但1926年,陈三货只有15岁,也是在那一年,他的父母,兄长都死在了军阀混战的乱枪下。连他也被一股不知名的流兵裹挟着东逃西走。

    就在翻关阳山时,遭遇了一伙敌对势力,混乱中他被子弹扫中左肩,滚落下山。

    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山上松软厚实的雪为他的死亡带来了一段缓冲期,但也是这冰凉入骨的雪,正一点一点夺走他身体最后的生机。就在即将陷入昏迷的那一刻,上山打柴的卫元牛发现了他。

    这个心地善良、老实巴交的男人救了他。

    他将自己背回了家中,安置在了他家仅有的炕上。炕烧的最热的那一头是他那看着就不好相处的女人睡的。男人怕他冷,就挨着他睡在炕的西头。

    一床薄被大半分给了他,一日两顿的粗粮大半省给了他,就连家中唯一一只小母鸡也杀了给他补身子。

    窝窝囊囊的男人讪笑着将鸡腿鸡翅膀递给婆姨,剩下的肉和汤一口一口全喂进了他的肚子。他挣着推拒,男人只是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笑盈盈的,像哄孩子一样劝他,吃了肉身子就大好了。

    他这一生,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画面。他那面容姣好的大嫂子,白眼儿快翻到天上去了,嘴里却没吐出半个不字。他的大哥,年纪轻轻就布满了沟壑的脸上,闪着慈父般的光辉。

    男人是半个赤脚大夫,在他日复一复、力所能及的精心照料下,陈三货终于养好了身体。

    他离开了下林村,离开了这处漏风漏雪却曾短暂庇护过他的屋子,也离开了待他恩重如山、如兄如父的大哥,继续投身到戎马兵戈中去。

    离开前他心里发过誓的,有朝一日他定要报这再造之恩!可因为他的过错、疏漏,此生此世,这山高海深的恩情,这汹涌在他胸腔里好多年的思念,再也不能对着自己那可怜可敬的大哥亲诉了!

    屋外山风呼啸,屋内烛火微微。

    二妞听得入神,明光早趴在桌上睡着了,气息呼哧呼哧的,一只小胖手还紧紧搂着他的饭碗。

    看着刚才还生龙活虎干饭的老头,此刻却是满面颓然,他红红的眼角边皱纹凌乱的交错着,眼神里仿佛有无尽的沧桑。

    卫明熹微微动容,她在他鬓边发现了几根之前并没有留意到的白发。

    她能猜到爷爷为什么没有和子女们提过这段往事,陈山虎是当兵的军人,无论是战时还是解放后,爷爷都不清楚他的身份、派别,贸然的说了这件事有可能会给家中招致灾祸。且以爷爷那老黄牛一样的性子,就算有恩于人,定是不图报答的。

    她也看懂了陈山虎的欲言又止,这么多年没能报恩的背后,有着令他羞惭的、难以启齿的原因。

    卫明熹:不得不说,瞅咱这脑瓜子。

    *

    天色很晚了,卫明熹想着先安顿老爷子住下,有什么话明天起来再说呗。

    二妞也真是的,这时候忘了心疼她的灯油了。

    二妞不知道她姐正腹诽她,烧了一锅热水,端来脸盆招呼陈山虎洗漱。

    俯身放盆的瞬间,陈山虎眼尖的发现了她胸前的吊坠。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留给大哥唯一的东西!一只铜铸的小猪。

    陈老同志已经从刚才的情绪中缓了过来,他颇有些自恋的想,自家大哥应当是对这个小孙女非常疼爱的,否则怎么会把他们之间的信物传给了她,也只对她一个人说起过他,这不就是特殊的缘分嘛!

    “二妞啊,你是哪年生的?”他艰难的挤出了个略微慈祥的笑脸。

    “我是六零年元旦出生的。”二妞老老实实的回答。

    六零年…元旦…

    他掰着手指苦思冥想,他有个孙儿也是六零年生的,属鼠,元旦还没到正月,那她也是属猪哇!

    和他老陈一个属相,怪不得呢,他们爷孙就是有缘!

    不过,腊月出生的猪…他看向二妞的眼神更加爱怜了。

    老话讲究,正猪腊狗,说的是属猪的人生在正月最好,因为离下一次过年杀猪还很远很远,而属狗的人生在腊月最好,因为腊月杀猪宰羊,狗能吃到很多肉和骨头。

    像他老陈就是正月十六的猪啊!

    这可怜的小二妞,长相比不上姐姐、弟弟也就罢了,连命格都有些乱来呀。

    这不成!他要多多的对她好才行,他罩着的人,就连老天爷都不敢不许一个如意人生!(作者:咳咳,咱也不知道这老头是迷信还是不迷信,他是首长他说了算。)

    陈山虎眼神一转,计上心来,但他笑呵呵的按下不提。

    二妞却被他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懊恼,一会儿得意一会儿又严肃的表情整的有点懵,还紧张兮兮的跑去告诉卫明熹,说这个爷爷好像有点傻。

    卫明熹同样不明所以,她要是知道老头儿的心理活动,那肯定会对他相当无语。

    人家二妞虽然是腊月出生的小猪,但人家是元旦出生的诶!那种普天同庆的大日子,谁敢说一句命不好?(作者:你才来几天你也开始迷信了是吧…)

    不得不说,再怎么说,这都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我们二妞的人生要有人保驾护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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