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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公主怒斩恶龙(2)

    一觉睡醒,贺子衿很郁闷。

    为自己昨日展现御马术的鲁莽举动,也为卧榻之侧的空无一人。

    除了郁闷,更有酒醒后熟悉的头痛欲裂。

    双人雕花木床上铺着喜庆而艳俗的大红床单,刺绣着金灿灿的牡丹,床头枕也是一对绣金的鸳鸯。但枕边人早已不知所踪,甚至很可能没来过。贺子衿坐起来,抬眼望见窗外压城欲摧的黑云,想到今天阴沉沉,着实不算个好天气。他扶了扶前额,轻叹一声。

    侍女在门外候立多时,听见卧房响动,连忙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贺子衿跌坐在地,捂着布料包裹住的左臂,面有痛色。年轻的侍女摇了摇头,走过去扶起已经穿好衣裳的贺子衿。她家主子大概是天生四肢不协调,昨夜喝了酒,早上一起床就要摔跤的。

    “谢了,心莲是吧,”贺子衿龇牙咧嘴,“等夫人回府了,找她领赏去啊。”

    熟悉的称谓一出口,他也不免在心中发笑。夫人?若不是……,他这辈子能有这么一件花瓶,摆在从诲居里么?

    偏偏柱国家的千金,大概真是个花瓶托生的,大婚当日不哭不闹,就坐着花轿,沿着朱红的绵延宫墙,一路摇进从诲居。香车美人花烛夜,绝大多数男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时分,贺子衿和默不作声的美娇娘拜过天地,就在婚宴上拍开十坛好酒的封泥,向列座宾客举杯:“喝!都听我的,不醉不归!”

    滑稽的是,他的宾客上至权臣,如秦鉴澜的父亲,柱国大将军秦经武;又有宫内派遣过来的大太监和礼部文官;下有车夫走卒,市井的卖浆者,甚至还有绮红楼的话事人。自然,绮红楼前厅办的是正经生意,平日里喝点小酒,就属他家的曲艺最高。但话事人的面孔一出现,宾客们哪能觉得,贺子衿只在前厅听曲,而不去后院喝花酒,以至于成了人家绮红楼的贵客,能请到相当于名贾的话事人前来道贺呢?怪不得前到吹唢呐给花轿开道的师傅,后到庭院中抚琴的歌姬,整场婚宴的奏乐水平,不可不谓:相当之高。

    只是绮红楼话事人那张脸一出现,贺子衿的泰山,柱国大将军秦经武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老脸,登时黑如煤炭。

    好在贺子衿和话事人都还算理智尚存,贺子衿将官员和宫里来客排成几桌,安插在从诲居庭院的假山流水之间;其他并非豪贵但贺子衿执意要请的宾客,设座另一处,话事人很自觉地走到中间落座,列席在那些穷苦人当中,还得意地让自己的侍女伺候着;歌姬则在两处都有,弹不一样的曲子,跳的舞也不同,力求满足宾客的口味。

    十坛美酒,放倒了绝大多数宾客,包括贺子衿。他酩酊大醉,趔趔趄趄地送人出门,再摇摇晃晃地穿过长廊,步入卧房。

    定睛一看,他的新娘坐在床头,还披着大红的盖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沉默而乖巧。

    贺子衿大着舌头,酒气隔着布料,直往新娘脸上喷。

    然后什么话也没说,转过头来,一口气吹灭了床头的大红花烛,倒头就睡。

    从那以后,秦鉴澜才得知,贺子衿每每喝醉酒,第二天早上起来除了头痛欲裂,四肢也必然不协调,下床时左脚绊倒右脚,站起身还得缓好一阵子才能走出房门。花瓶还得有个好样子,转头专门吩咐了心莲,请她注意着点。

    贺子衿不是每回醒来,都能看见身边有人的。十回大概有一回吧。归根结底,还得怪他起得晚。秦鉴澜通常清早就出去了,沿着街巷散散步,然后坐在院中对账,偶尔绣花。贺子衿的作息始于日上三竿,走到街头吃点东西,顺便找点乐子看看,入夜就绕去绮红楼,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喝花酒,喝完就视情况而言,直接回家或是和街头混混打一场架,最后再挂彩回家。

    秦鉴澜起初还会喊下人备马车去接他,但他从不露宿街头,不管喝得多糟糕都能找到回从诲居的路,简直就像是往脑海里装了件司南,也是很难得的本事。

    贺子衿喝醉就唱歌,在卧房里。通常是作夜灯的蜡烛要燃尽了,秦鉴澜坐在檀木圈椅上绣花或者做点别的活计,给从诲居挣点银两,贺子衿跌跌撞撞地扑进房间,唱都城官话的歌。偶然有那么一两次,乖巧的新娘能听到贺子衿口中飘出另一种古怪腔调,悠扬而凄切的,拉长了尾音。让她想起年少读过的那些传奇志。上面这样写:北疆边境那边,宿州浩浩瀚野,钩月半悬,群狼披着夜风千里奔拂,扬起脖颈,对月齐嗥。就那么一两次,他唱完就阖上双眸,沉沉入梦。

    贺子衿想,她就是太安静,太大家闺秀,太千金。

    以至于一眼能把前路望到头,眼看着一辈子都要砸在他手上。

    真的对不住。对不住。

    这厢的心莲却垂下头,不敢与贺子衿对视,唯唯诺诺道:“公子,其实我们从昨夜起……就没有看见夫人。”

    当头一棒,把贺子衿从自己的思绪中敲了出来。

    “胡大夫在外面么?”他理了理衣襟,就要往门外走。

    “公子,的确有人在前厅等候多时。”见他一反常态地料事如神,心莲不由得讶异地捂住了嘴。

    “他来了怎么不喊我?”贺子衿摇了摇头,“罢了。我现在就去。”

    他刚走近庭院的长廊,蓦地听见一迭声的轰鸣。抬眸望去,天际隐隐炸起一道轻雷。年关将近,院内芙蓉塘的池水早已干枯,挺着些残败的荷花枝子,秃着顶直指沉灰的天幕。秦鉴澜上个月还说想重新修整从诲居,重点打理下芙蓉塘;他本想托心莲转告,让她留着这点荷花杆子,但秦鉴澜后来又没再提重修这回事,贺子衿也就由得她去。

    许多时候,光鲜亮丽并不是好事,特别是牵扯到他的时候。

    步入前厅,上头坐着的却并非胡大夫,而是李玄晏。白衣胜雪,剑眉星目,饶有兴致地歪着头,打量厅内的万寿松盆栽。

    贺子衿站在原地,讶异地扬了下眉毛。难怪心莲只说有客来,如果是胡大夫,说不定早就直接走到卧房门口,喊他开门。

    “四皇子!”他定了定心神,笑着迎上前去,“昨日你说看到喜鹊,出门就见到我。莫非喜鹊给你捎了话,喊你今天送上门来?”

    李玄晏却不笑,丹凤眼直直盯着贺子衿的桃花眼。“贺公子,可有见到夫人?”他冷声问。

    “她一早出门遛弯去了吧,怪我总是起得晚。”贺子衿笑眯眯地搓弄双手,“刚刚还打雷呢,晚点会落雪吧?四皇子,你穿得真薄。”

    李玄晏的语气却并未就此缓和,一连上前好几步,伸手用力揪住他的衣襟,眼神深得可怕:“你把她害惨了,知道么。”

    “哎呀四皇子,”贺子衿被提着衣襟,喉咙一阵发紧,赔着笑脸道,“您说什么呢?我跟她可是盛世夫妇,在圣上的盛世成的亲,有谁不知道我有事都在外头解决,啥也不剩地回到府上,谁害了她呀!”

    “谁在乎你赌博喝酒那点破事!”李玄晏清俊的五官狰狞地拧在一起,手上炸起青筋,暴怒地往他身边啐了一口,“圣上接到北疆密报,宿州大君叛了!你父亲,造反!”

    贺子衿心中一凉,颤声道:“那圣上的意思是?”

    “把她关起来,逼你伏罪。”李玄晏咬着牙,一字一句,“贺子衿,你把她害惨了。”

    “你的意思是她已经被抓走了?”贺子衿几乎要站不住,双手直抖,眼中盈满恐惧。

    “瞧你那点出息!”李玄晏撒开手,眼睁睁地看着银纹黑裳的男人重重跌向地面,“你都不知她下落,我又如何得知?男子汉大丈夫,你怎么没点硬气样子!我告诉你,秦小姐是我在宫外一同长大的密友,为了她的幸福,我什么都肯做。”

    贺子衿爬起身的动作微不可察地滞了滞,手上一撑,重新站起来:“钱,在下所剩不多。叛贼之子,贱命一条,承圣恩得以在都城盛世之中,活过十三载,又迎娶柱国府千金过门。”

    他的声音颤了颤,所幸依然坚定:“成亲是我万幸,却是夫人的万万不幸。我生父所为,不该祸及柱国府,更不能祸及夫人。但求皇子指点一二,为鉴澜留出一条生路。”

    “你走得远远的,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李玄晏眯起双眼,瞳孔中闪射出鹰一样锋利的光芒,“明日起全城戒严,要将宿州籍的人都集中在城内圈定的几处,到时候要走,压根走不掉。”

    贺子衿一愣,立即拱手道:“多谢四皇子提点,在下明白。”

    李玄晏面无表情,冷冷道:“就当是为了秦小姐,你再不济也得走!”贺子衿点头称是,脚下却站不住,连续后退几步,整个人跌进圈椅中。正月寒冬,他哆嗦着身子,很是惊惧的模样。

    眼见他如此软弱,李玄晏叹了一声。黑缎快靴点地几下,白衣迅疾,李玄晏飞跑而出,大概还有很多事情要打点。

    雪色衣角消失在府外的刹那,贺子衿站起身,桃花眼中微芒闪烁。

    银纹黑裳的男人,穿过覆雪的庭院,回身好好看了一眼居留十三载的府邸。雪天的风呼呼地席卷而来,他喉中一动,蓦地想再拍开一坛好酒,拉上自家车夫和绮红楼的歌女,不醉不归。以后大概没有机会了。

    心莲走出刚刚整理好的卧房,就看见平日里没个正经模样的主子静静地立在芙蓉塘边,眉眼格外温柔。方才阴沉沉的天幕已经飘起了雪花,晶莹剔透的六角形,一片两片全沾在贺子衿银纹黑裳的衣襟上,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这衣服绣着点腊梅纹饰,典雅而遥远。雪中的男人安静得异常陌生,亦是典雅而遥远。

    他终于抬起手,朗声唤道:

    “夏老头,备马!”

    天光泻入桃花眼底,意气的呼声仿若利箭,一举穿透十余载的少年光阴。

    流连在街巷中的白衣,耳边似乎也捕捉到了那振臂一呼,隐隐约约地回响。李玄晏回过身来,勾起唇角,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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