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生共死

    贺子衿见她什么也没说,放下碗筷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知道她心中天人交战,还没个准数。他不想秦鉴澜为难,就陪着胡夫人洗了碗,帮胡大夫挑了挑药草,顺带巩固了一下脑海中的疗伤知识,还逗了一会胡大夫的小儿子。手头的事情都做完了,实在无事可做,他这才慢悠悠地踱进了卧房。

    一进门,见到秦鉴澜百无聊赖地反坐在木椅上,抱着椅背,眼神像是在数他的被单上绣了几朵花。贺子衿心中顿觉好笑,想她怎么这么会给自己找乐趣,一面抬起手背,很有礼貌地敲了敲木门,装作是刚发现她的样子:“鉴澜,你怎么在这?”

    “别装了。”她翻了个白眼,她翻白眼也好看。

    贺子衿理了理衣襟,坐在床边,沉声道:“你想好了么?胡大夫所言并不属实,只要你想留在镇北关,也能生活得很好。”

    “我不知道,如果我去宿州,好像什么忙也帮不上。但我留在镇北关,又能做什么?”她低下头,翻着自己的纤纤十指,内心万分纠结,“难不成我日日就是洗衣、做饭,然后秋天去捡皂角?”她已经知道捡皂角的时间是秋天了。

    “没人需要你帮什么忙,”贺子衿的桃花眼闪了闪,加快了语速,“你尽可以洗衣,也可以不洗。跟着胡大夫学药草,或者和胡夫人去做点宿州雪芽的小本生意。当然也可以什么也不做,坐在溪边或者山上看风景,夏天吃杨桃,冬天吃樱桃,等日子一天天过去,只要你想。没人需要你来帮忙,你可以就这么闲下来。”

    “以后呢?”她摊开手,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以后,你可以买个房子,然后……”他顿了顿,声音蓦地有些苦涩,“成亲、生子……”

    秦鉴澜眼角抽动:“我没有启动资金。”

    他怔了一下,答道:“我可以给你提供启动资金。”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贺子衿还没明白她要干什么,秦鉴澜就已经走到了他身前。

    下一秒,轻轻一锤落在他肩头。

    “我让你提建议,你就这么提?”她叉着腰娇嗔道,“侠女的人生,也是由你来规划的么?”

    “那你什么意思啊?”贺子衿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又要问我问题,又不想听我回答。”

    ……

    那当然是因为,你的回答,不是我想要的啊。

    秦鉴澜抄起双手,冷冷道:“自己反省下。”

    贺子衿却没像以前那样,抱怨女人最麻烦之类的,而是收起脸上搞怪的表情,正色道:“我是认真的,只要你想留在镇北关,你可以过得很轻松。”因为我会帮你。

    面前的年轻女人笑了笑,笑得他眼睛有些发直。秦鉴澜以前笑起来,虽然也很美,但也很乖,柔顺而娇弱的妇人模样,像一具皮影,徒有华丽的表壳,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灵魂空洞而无物;可现在站在贺子衿眼前的她,笑起来是很不一样的,是能让人甘愿为她赴死的,是摄心夺魄的,是……有感情的。

    她说:“我也是认真的,我要去宿州。”我想和你,一起去宿州。

    翌日清晨。

    小黑在医馆的院落里休息了七天,再见到贺子衿时,精神抖索地用鼻子拱着他的衣角。贺子衿把装得满满当当的布兜系在马鞍上,转头看见秦鉴澜,站在门边和胡大夫一家人告别。她换了身平常的新衣裳,也没化妆,只有耳垂下晃荡着一点深碧的微光。但那张脸立在那里,看上去就是和人们不一样。

    银纹玄衣的男人飞身上马,伸手揽了秦鉴澜一把。

    马背上坐得笔挺的男人,满眼都是对前程的期盼,混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骄傲。阳光洒落,他在晕开的光泽里潇洒地挥了挥手:“承蒙照顾,日后再会!”

    许久以后,秦鉴澜想起阳光下告别的这一幕,她身后是贺子衿温暖而坚实的胸膛,胡大夫拥着夫人笑得一脸慈祥,夫人的双手放在她家小儿子的肩头,八岁的男孩兴奋地跃起来,挥舞着双手,喊声因激动而含混不清:“大英雄!□□,大英雄!”心中仍会涌起一阵暖流。

    最好的时光,坐在她自己的英雄身旁。

    这时她还坐在马上,和贺子衿走向另一侧的城门。一周过去,她坐在马上的水平竟然有所进步,绝妙的平衡感让贺子衿在惊叹之余,还怀疑她这几天是不是专程坐在马背上练习过。

    秦鉴澜看着两侧忙碌的市集和掠过脚下的鹅卵石路,一时有些感慨,随即又担忧道:“出城的地方会不会有关卡之类的?”

    “我前几日去看过了,还没有,”贺子衿摇了摇头,“但是在镇北关,城门并非把守最严格的地方。往前几里,还得越过守卫军的阵线。好在只要翻过边境,找到天狼骑,我们就算成功了。”

    “你说,李玄晏会不会在守卫军里啊?”她心直口快,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贺子衿脸一黑:“为了绕开守卫军,我决定多走半个时辰的路,从侧面绕过去。”

    “怎么?”她存心逗他,“你害怕李玄晏不成?”

    贺子衿听她主动提起那个把她拐走的家伙,又不好驳斥她,加上他离宿州越近,心中莫名的情绪波动就越明显,不知是教书先生常说的近乡情怯还是……,总之脑海中的思绪越堆也多、越堆越乱,没什么心思和秦鉴澜贫嘴,就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两人骑在马上走出城门,果然如贺子衿所料,没受到什么盘问。贺子衿一出城门,就带动小黑全速奔跑起来,快马还要加鞭。但贺子衿没回应秦鉴澜,她也就没再说什么,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逐渐尴尬得诡异,像是重新回到了旅途启程那一天的样子。就这么持续了一会,秦鉴澜看着两边的风景,从城市独有的那种繁荣又变得荒芜起来,薄薄的一层积雪下,偶然探出三两丛干枯的灌木,星星点点地装饰着白色的雪原。

    “贺子衿,真的没问题么?”眼前一暗,秦鉴澜抬起头,看着阴云逐渐聚积的天空,“总感觉今天天气不好诶。”

    贺子衿本想说什么,抬头一看,立刻又收紧了手上的缰绳。

    马蹄踏过薄薄的雪壳,所经之处溅起一片飞屑。荒原之上,天气变化是很快的,却没下雨或下雪,而是刮起了呼呼的长风。

    “你们这里,是不是有种叫白毛风的东西啊?”秦鉴澜为了躲避刮到脸上的雪粒子,俯在马背上,逆着风大喊。

    “小声点!”贺子衿视野内的能见度骤然降低,轻声回答道,“现在不是白毛风的季节。”

    “什么?你说什么?”秦鉴澜没听清,转过头继续喊道。

    贺子衿刚想让她闭嘴,马背上挺立的身体却一僵。

    秦鉴澜听见身后的男人狠狠抽下一马鞭,把小黑打得颤动一下,猛地停在原地,前蹄高高扬起,后蹄在雪地上直打滑。她俯在马背上,感觉整个身体瞬间被提起,几乎和地面垂直,差点被小黑从马背上甩下来。还好贺子衿眼疾手快,从背后用力拥住她,让她牢牢地贴在了马背上。

    与此同时,耳畔有利物破空声。

    一支矢竹箭,狠狠地斜插在马蹄前,溅起一片半弧形的雪屑,飞扑到秦鉴澜的脚背上。

    箭尾三根鲜红的尾羽,凶恶地颤动着。

    贺子衿一拉缰绳,带着惊叫的秦鉴澜,转过马头,面向着两人的来路。

    “别出声。”他低下头,在耳边轻声叮嘱秦鉴澜。

    贺子衿停稳了马儿,对着夹杂了地上的脏污而显得灰扑扑的风幕,以及长风深处,那个安坐马上的高大身影,冷声道:

    “四皇子,别来无恙?”

    在他们对面,丹赤色战马喷着响鼻,从暗灰的风幕中缓步走出。

    马背上的男人,一身泛着冷冷金属光泽的银白甲胄,居高临下。他轻笑道:“质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李玄晏背着一张巨大的弓箭,马鞍旁挎着的麂皮箭筒中,还有三四支与方才同出一辙的长箭,鲜红的尾羽,触目惊心。

    丹赤马立在丘陵上,高高在上地俯瞰黑马。银甲同样看着玄衣,双方一时僵持着没动。

    贺子衿对他笑了笑,突然一抽马鞭!

    宿州马猛地转身,撒开四只蹄子,沿着他们刚刚计划好的路线,一路狂奔。

    风声猎猎,沙尘和雪屑兜头砸来。秦鉴澜趴在马背上,纤细的手指紧紧揪着飞扬的马鬃,只觉得嗓中灌满沙子,忍着刺痛喊道:“你这是什么路数?”

    “没带武器,走为上策!”贺子衿又抽了一下马鞭,俯下身大声说,“前方就是边境线,他进不了北疆!”

    刺啦一声,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小腿,掉下了马背。

    秦鉴澜定睛一看,这才勉强认清,赤羽箭从身后破风而来,堪堪划过马腹,射落了挂在马鞍上的干粮布袋。

    她心中的惊恐还没来得及升腾起来,身下的黑马再度提速,瞬间跟掉落的干粮袋,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丘陵之上,李玄晏垂下长弓。四皇子默然勒马,目送黑色的宿州马迅速掠过雪原,奔进茫茫的尘风中。

    马背上的两个人影,彻底模糊不清。

    身后涌上一列士兵,手下策马来前,拱手道:“玄将军,现在追过去,还有可能活捉质子!”

    “不必了,”丹凤眼转向身周,目光冷冷地扫过手下的头顶,方才窃窃私语的人群转瞬噤声,“再往前走,就是边境线。就算我们追过去,也没把握在越境前抓到他。镇北守卫军,决不能率先进入北疆,挑起战争。”

    “无须担心,”李玄晏将长弓斜跨在肩头,面无表情地回过身,“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秦鉴澜,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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