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中对

    红烛顶端,焰苗飘摇,暖光满溢。

    四四方方的偌大寝殿,由内至外被婢女清洁过一遍,看着还干净。

    只是这些木床和架子一类的家具,虽装饰着皇家的华贵纹饰,望上去却格外陈旧。

    一眼便知,是多年未曾使用过的,那种落寞的残旧。大概整个房间,也多年没有走进过半个人影了。

    贺子衿一路扣着秦鉴澜的腕子,沉默不语,桃花眸中却闪动着道不明的神色,让她看不明白,也就不敢挣开男人有力的手掌。

    走近寝殿,有婢女出门相迎,贺子衿简单地说了句这是自己先前住过的地方,两人便进了门。

    一跨过高高的木槛,他像是刚回过神来,这才松开了手。

    秦鉴澜坐在木桌旁,拈起婢女早先盛在银碟中的深色浆果,往口中递去。

    贺子衿立在窗前,手按在窗框上,不知在想什么。两人从回到这个房间开始,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贺子衿,”她拇指和食指间还夹着一颗浆果,终于忍不住开口,忧心忡忡地问,“道伦梯布怎么能认定,你就一定看得懂,连他这种占星师都看不懂的东西?”

    贺子衿一怔,竟是勾起一个浅笑:“侠女进步了。我还以为,你会质问我,是不是就这样看着他去送死呢。”

    简单的两句话,却隐约藏着一丝落寞。他似乎还在期待着见到,那个有时也很冲动的,在脑海中幻想话本里江湖豪情的女人。

    秦鉴澜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心想,他是否有点入戏太深,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自己了。

    若是初见时的贺子衿,生存至上,自然是会拒绝道伦梯布的。她再去问他为什么不帮,岂不是既无法说动他去帮助道伦梯布,又容易让他心生反感,对她自己不利么?

    这种双输的问题,她才不要问。

    果然,女人只要摆脱多余的情感,智商就会迅速恢复到正常水平!

    如今她暗自劝说自己,不能全然信他;可又因为暂时难以离开他,只有小心谨慎,还不能激怒他,要维持现状而已。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贺子衿恢复了平常神色,倚着花窗继续说,“你可清楚,道伦梯布的家人,是靠什么认出占星秘卷上的内容的?”

    “是哦,”想到干羊皮上横七竖八的墨迹,秦鉴澜一阵头疼,“莫非他们有特殊的写作技巧?”

    贺子衿听不懂她玩的现代梗,只是转过身来,目光停留在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浆果的女人身上:“西纳尔氏的占星师家族,与大君的雄狮家族、萨仁的海东青家族一样,都是在宿州生活了数百年的大家族。但西纳尔的族人中,只有那位写下占星秘卷的先祖的直系后裔,才能获知解析羊皮卷文字的技巧。因为那种东西是世代相传的,而知识到了道伦梯布这一代,不仅佚失颇多,况且余下的羊皮卷也不知所踪了。”

    “既然如此,”她摩挲着指间的深红浆果,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伦梯布和你,其实有血缘关系?”

    他自己说的嘛,只有西纳尔家的后人,才能获知解析的技巧。

    几米开外,贺子衿望着秦鉴澜。

    女子没换下朴素的灰色外衣,白皙的肌肤水灵灵的。剪秋瞳半阖,耳垂晃荡的一抹深碧色,衬得她唇红颊白,美得摄人心魄,美得……没有温度。

    那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大婚当夜,他揭开红缎盖头,见到的第一眼。

    那时的秦鉴澜,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矜持地抿着艳红的薄唇,莹白的侧脸散发出乖巧而呆滞的气息。毫无温度,宛若提线木偶。但那时的贺子衿,抱着互不打扰的心愿,故意带着浑身酒气回到卧房。本就不是你情我愿的事,他见此情形,也没多想,撒开手就倒在了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秦鉴澜也就和衣而卧。洞房花烛夜,两人却一晚无话,正是相安无事。

    可是后来,狭窄的车厢内,奔腾的马背上,镇北关的溪边,皂角树下……那些辰光,叫他如何不怀念。

    “喂?”那头的女子,把浆果掷回碟中,挑起柳眉,“你别说到一半嘛。”

    贺子衿闻言,也就压下一头的心思,正色道:“我原名忙兀·□□,小时候跟着额吉,在靠近镇北关的地方生活。宿州话的额吉,就是都城话里阿妈的意思。我额吉,就是西纳尔家的人,道伦梯布父亲的妹妹。”

    “那你说看不懂,岂不是在糊弄他?”秦鉴澜的双手托住下颌,“那点羊皮卷,讲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数百年来,历代大君统治伊始,都会从宝箱中取出一张羊皮卷,”贺子衿抬了下手臂,权当舒展身体,眉中依稀有一点愁云,“西纳尔家的占星师,一代代服侍着大君,同时凭借前辈的教导,试图译出这些文字。当然,大部分时候辨认出来的,也是模糊的诗句、谶歌,不可能有大白话,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君,他在位期间会发生什么事。”

    他顿了顿,继续为秦鉴澜揭开隐秘往事:“十三年前,大君战败,逼问道伦梯布的父亲,自己那张羊皮卷上到底写了什么,却没有得到回答。一怒之下,大君降罪于占星师,几乎将那一脉的族人赶尽杀绝,只留下道伦梯布一人。但是,额吉确实没教过我几句,那些羊皮卷,我也真的看不懂。”

    这又让他如何开口呢?模糊的记忆深处,夕阳落下的无边原野,女人柔软的掌心落在发顶,那天教会他的一个词:命运。

    那是西纳尔家的命运,也是额吉执意带他远走镇北关的契机。

    人与事,早就离他很远了。凝结在贺子衿心底,成为一处暗色的沉痂。

    那边的秦鉴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了然玄衣男人脑海里的弯绕。

    心念电转,她突然抬起头,浅色眸子一转,问:“假如我告诉你,我看得懂呢?”

    贺子衿愕然:“你是想胡编乱造羊皮卷的内容,替道伦梯布顶欺君之罪?”

    “不是你想的那样,”秦鉴澜搁下藕臂,若有所思,“我是说,假若,我真的能看懂呢?我就把我能看懂的内容,告诉道伦梯布。如此一来,不仅他能保住性命,还可以说是你看懂的,让大君也对你少些疑心。”

    占星秘卷的本质,不就是为大君剧透?

    要论剧透,又有谁比得过穿书人!

    当然,她所知悉的内容,仅限于自己进入这个世界以前,按照时间线发展,会发生的事件。比如宿州再次战败,阿尔斯楞确实没有赢;李玄晏领兵进入宿州,直捣黄龙,一如十三年前。

    想到那个白色的身影,秦鉴澜禁不住皱眉。走到这步境地,已经完全偏离了原书的轨迹;而她原以为自己只要生存下来,就可以顺利离开小说。但隐隐约约地,脑中有个细微的声音说,她并未触及事情的关键。

    随着占星秘卷等道具的横空出世,摆在她面前的道路,再次出现了分岔。

    “……不行。”那边的贺子衿,沉默着理解了一会她的语意,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道伦梯布送死,”秦鉴澜没料到他这么干脆,一时睁大了眼睛,“然后大君再逼你去他眼前看羊皮卷?”

    “在确认我看不懂羊皮卷之前,大君不会杀死道伦梯布。”男人翻过手掌,冷声道,“你本不是宿州宫里人,更不应该参与这些事情,不过在给自己徒增麻烦而已。”

    秦鉴澜刚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念及前几次她贸然出声,都没给自己带来好结果,最后还得贺子衿出手,也就暂且作罢。接触的一周多以来,她隐约能感觉到男人心思其实深得很,他对阿尔斯楞大君的多疑心理也会了然。父子相争,贺子衿让她退到一旁,确是明哲之举。

    但保护了她,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意义呢。

    秦鉴澜见贺子衿张开口,还想说些什么,门口却传来婢女的宿州话通报。

    话音刚落,门后悠然飘出一袭桃红色衣裙,明艳而锋利。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摘下薄如蝉翼的面纱,语气与张扬的服饰颇有出入,眼睛乖顺地看着地面,细声细气道:“七太子,夫人。”

    秦鉴澜刚想站起身,胸膛中却有什么东西扑腾了一下,弄得胃里七上八下的,一阵酸涩。

    虽没想着雌竞那一套,但念及她身份的确比舞姬尊贵,也无需她站起来起亲自迎接,秦鉴澜索性就坐在原地,盯着贺子衿如何应对。

    贺子衿原先倚在窗边,见到年轻女子贸然闯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冷声问道:“见到我和夫人讲话,还敢上前,你既是皇额吉的族人所献,怎的这样不懂规矩?这次谅你年轻也就罢了,下不为例。有什么事么?”

    年轻舞姬颇为可爱地吐了吐小舌,曼妙的红色探出冷白的齿间,下一秒立即缩了回去。

    这样看似撒娇的动作,配上舞姬明眸皓齿的年轻脸庞,明明娇憨动人,却让坐在桌边的秦鉴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吐信的蛇,脊背瞬间掠过一阵寒战。

    蛇的鳞片越鲜艳,毒性往往也越强。

    与你巧笑倩兮,趁你放松警惕,缠上你的脖颈。四颗玲珑的尖牙,轻轻一刺,就叫你丧失全部挣扎的余地。

    她摇了摇头,寒气转瞬即逝,眼前还是那个舞姬。

    长裙华美,身形却瘦削,几乎要撑不起厚重的桃红色。

    “大君口谕,”舞姬还是细声细气,讨好似的极力弯着唇角,低眉将目光扫向地板,一副羞怯的模样,“明日一早,请七太子和夫人出宫,一道去冬狩。”

    言毕,她慌忙一躬身,还没等贺子衿说话,自个就匆匆退下了。

    玄衣男人瞬间松懈下来,走到桌旁,桃花眸还看着门外。

    望着少女跑开的背影,秦鉴澜抿了口清茶,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针锋相对了。

    回想起来,她与贺子衿两个人,本就没有夫妻之实。舞姬被送到这边,亦是为萨仁家所逼。她没亲身经历过,又怎么能说,大婚当日的秦鉴澜,不是与舞姬一般无奈呢?

    况且,她什么时候,也有点像自己最讨厌的那类怨女了。

    秦鉴澜对自己哼了一声,抬头问贺子衿:“冬天还有什么猎物,宿州怎么时兴冬狩?”

    又喝了一大口茶水,只觉清香扑鼻。

    “以我所想,不过是大君找个名头,把我带去问羊皮卷的事,”贺子衿若有所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挑眉道,“咦?这茶都放凉了,你喝着不苦么?”

    秦鉴澜一怔。雪原上特有的清苦味,早已留在了齿颊间,挥之不去。

    正如他所言,这杯宿州雪芽,忘在桌上太久。

    不知不觉中,早就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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