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马车里安静了好一会,只能听到车轱辘碾上落叶的吱吱、沙沙声,风儿掀开车帘的一角,秋日金光透过缝隙钻进来,落在夜修染青隽的脸颊上,泛着柔光,熏得暖暖的,却有点熏不暖他那双天生清冷的眼睛。

    晚元衣的手僵在半空,抬眸看他,见他神情绷得紧,没有要接的意思,又往前递了递。

    他依旧不接。

    晚元衣轻拢了下秀眉,收回手,掀开车帘,把手中的帕子丢出窗外。

    马车驶过的疾风把素白的手帕吹得很高,飘在空中,盈盈绕绕,越飞越远。

    “晚元衣。”

    与此同时,夜修染一只手已是扯住了她的衣袖,粉色与白色绸面叠至在一起,色彩搭配的极其温和柔美。

    然,拽她衣袖的那只手,因情绪略微失控,力度稍稍大了一些后,手腕和手背上的经络在冷白的皮肤下格外明显。

    在他叫她时,她分明顿了一下,但她还是把手帕扔了出去。

    一瞬间,让他觉得,就像在他们之间画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就算是之前她那么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表露对这方手帕的热衷,却还是能因为一点情绪随手丢掉。

    不过一方手帕,他倒不至于心疼至此,他只是觉得,在他与晚元衣这样带着前世仇恨和现世婚姻的关系中,在如此巧妙的缘分下,性情冷淡的他,好不容易遇到了处着舒服且唯一能、和想要接近的人,他还不想把这种扰乱心绪又道不明的感觉结束的太快。

    起码,尝到一丝像冬日里喝了几口热茶的暖意后,意犹未尽时,还想让这种上头的感觉淌进心里更浓烈一些。

    即便不受控制了又如何。

    风掠过车窗,把晚元衣鬓边的秀发吹起,携着独有的淡淡清香触在他的心头上,使他更加迫切且堵气似的,想要她立刻把火气全部散了。

    “我不是瑕疵必报的人,但是我也不会让自己吃亏。”夜修染清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小脸蛋也不知是气的还风吹的,红透透的。

    他稍稍一用力,把她往跟前扯了扯,本来想说几句难听的话,最后还是道:“南闵还能活着,那是因为他的主子是你晚元衣。”

    他只不过是想探探南闵的实力,人也没有死,她就如此动气。

    晚元衣趴在车窗边,迎着凉风,望着路两边影影倬倬而过的树木灌丛,不回头,也不说话。

    夜修染见她不动,又使劲扯了她一下:“我也受了伤。”

    鬼使神差。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作祟,竟然会说出如此娇作的话。

    晚元衣怂了一下被他拽得紧的衣袖,终是开口:“知道了,你别扯了。”

    她的动作和语气依旧带着怒意,如此,他更是较真似的不松手。

    此刻的晚元衣也是被夜修染扰的分寸大乱,见到他之前,她就已经下定决心,不说要与他永不来往,起码也得躲得远远的,但是出乎意料的解释和扯她衣袖的举动,让她硬下来的心又开始软了。

    有时候情绪这种东西就是那么不好控制。

    她慢慢转过头,火气消散后面上又温和了许多,却发现夜修染已经俯身过来。

    两人之间突然离得很近。

    晚元衣心里一慌,咫尺的距离能够感觉到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也能清晰地看到映在他瞳仁里的自己。

    一瞬间,灼热感从脸颊烧到了脖子。

    夜修染的面容依旧紧绷着,只是眼里的霜气散了许多,长睫低垂,他把视线落在她因惊讶而微张的红唇上,抓着她的衣袖又往自己跟前拉了拉。

    晚元衣瞬间心跳如雷,急忙垂首,按住他的手腕,把衣袖从他手里使劲拽了出来。

    “好了。”晚元衣知道夜修染在计较什么,往后撤了撤身,“你抓他的剑,你的手受伤是你活该,他对你动手,你反击回去是他活该,这事过去了。”

    这事确实也得过去了,再不过去,夜修染指不定要干什么。

    夜修染往一侧靠了靠,没有说话,车窗帘落下来,他的半张脸隐在昏暗阴影中,默默地看着她神情紧张地整理着衣袖。

    她慌什么,脸这么红。

    很快,马车停在了八王府大门前。

    晚元衣率先下了车,夜修染紧跟其后,他们被王府的人引着进了大院。

    八王府巍峨壮丽,庭院深深,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府内假山流水,花木扶疏,宾客相聚,好不热闹。

    晚元衣与夜修染落了坐,二人紧挨着,晚元衣还因马车里的气氛有些不自在,不禁往一边挪了挪。

    不一会,也不知是哪位官家的公子跑过来给他们二人开玩笑。

    那公子打量着晚元衣,笑得颇深:“皇上真是慧眼识珠,竟给夜世子说了一门这么好的亲事,世子得此娇妻,有福气呦!”

    夜修染听闻这话,本来不爱与人交涉的他,罕见地勾勾唇,冲那公子笑了笑。

    那公子问:“不知二人何时成婚?”

    说起成婚,难住了他们。

    那公子看看晚元衣,又看看夜修染,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有没有试试?”

    试试?

    试什么?

    夜修染不明白。

    晚元衣却红了脸。

    夜修染问那公子:“试什么?”

    夜修染问的认真,那公子张了张唇,压低了嗓音问他:“你不知道?”

    夜修染摇头:“不知。”

    那公子回道:“就是订婚之后成婚之前,男女住上几晚,试一试,现在很多人都这样,若是你们要试,我可以给你们提供酒楼,价钱打八折。”

    这。

    夜修染愣了愣,终是反应了过来,整个人都僵住了,感觉某种东西在血液里上蹿下跳,冲的皮肉发热,耳朵也跟着发热、滚烫,甚至红到发紫。

    这是谁家的公子?

    有没有人管。

    那公子见夜修染不说话,补充道:“给你们开尊贵客房,床又大又软,舒服的很。”

    单单从字眼上看,这几句倒也不是什么虎狼之词,偏偏夜修染却罕见听到,对这方面略有迟钝的他有种踩在棉花上的不真实感。

    他能如此,全是因为成年后刻意躲避男女之事,本来该懂的却不懂的无知感使然。

    此时此刻的处境和感觉他无法处理和形容,脑子里尚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他:这几年的刻意躲避是对的。

    他确实是一个在这方面缺少掌控能力的人,几句话就能让他处在茫然中。

    可,他好像只对晚元衣这样。

    晚元衣听到“打八折”三个字的时候就猜到这公子是给酒楼拉客的,上一世她听说过这事,一些酒楼为了提高收益,另辟捷径,专门拉一些订过婚的情侣,给他们提供私密客房,以便让他们提前尝尝同房的果子,客房开价高的离谱,但是生意却很好。

    只是没有想到,这生意有一天会做到她晚元衣这里来。

    她感觉自己的脸比滚水还要烫。

    也不知道夜修染想到了什么,突然看了过来,晚元衣急忙躲避他的眼神,侧了侧身,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茶,自当啥也没有听到。

    “孙肖言。”这时候,一个粉色身影突然闯了过来,一把揪住了那公子的衣服,“你小子做生意都做到夜世子这里来了。”

    晚元衣闻声看去,来人是江春落。

    江春落穿了一袭绣花精致的粉色衣衫,金钗玉珠,妆容精致,拧着秀眉,略有气愤地揪着那公子的衣服,呵斥道:“我看你是胆子大了,脑子也不灵光了,跑到这里拉生意,小心我收了你的酒楼。”

    原来他是江春落的人。

    那公子讪讪笑道:“庄主莫气,我是与夜公子开开玩笑,我这就走。”

    他说完,拿开江春落的手,一溜烟地跑了。

    宴会还没开始,气氛就尴尬的让人坐不住。

    江春落走到夜修染一旁的位置坐下,一张小脸又娇又媚,往他身前靠了靠,开口语音软的跟棉花似的:“宴会结束,要不要与我去庄园?我准备了美酒佳肴,还有你最喜欢的东西。”

    夜修染在她坐过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往晚元衣边上挪了一次了,她又凑过来,他又挪了挪,与她拉开点距离。

    他因那公子的话,脸上的热气还没有散去,一对耳朵还红的要命,“试一试”、“床又大又软”这样的字眼还在脑子里蹦。

    “有事,去不了。”他回道。

    “公子有时间了就过去,春落随时恭候着。”江春落依旧好声好气。

    夜修染不想理她,上次去庄园是为了拿码头的钥匙才与她接触,钥匙拿到了自然与她没有交涉了,不喜欢她靠近,也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他皱了皱眉,周身又裹上一层寒霜,丝毫不给江春落再搭话的机会。

    江春落也没再硬着头皮用热脸去贴冷屁股,惹他发火,除了丢脸,又得不到任何好处。

    她把视线落在晚元衣身上,笑容甜甜的问:“晚姑娘今日可有时间?宴会结束了我带你到庄园里玩玩。”

    很显然,江春落很想接近他们,夜修染不理她,她只好找晚元衣。

    晚元衣在庄园里与她见过,虽然不熟,但是她热情地打招呼,她自然也得礼貌地回她,冲她笑了笑,刚要开口,只听夜修染冒出一句:“她也去不了。”

    夜修染天生冷性子,不爱与人接近,不愿插手别人的事,但是晚元衣的事他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要插上一手。

    他说得有点强势,江春落尴尬地没再说话。

    “妹妹!”这时候,展狸突然兴冲冲地跑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晚元衣旁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晚元衣从一进八王府大门就看到了展狸,展狸自从看到她以后,一双狐狸眼追着她都没有离开过。

    晚元衣往夜修染身边挪了挪,离他远了点,只是轻轻颔首,也未说话。

    展狸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糖果递到她面前,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说话也跟哄小孩子似的:“妹妹吃这个。”

    晚元衣摆摆手:“多谢展公子,我不太喜欢吃甜食。”

    展狸把糖果收起来,问她:“昨日我去你府上找你二哥,怎么没有见到你?”

    晚元衣回他:“我昨日出门了。”

    展狸又问:“妹妹明日可在家?”

    晚元衣回道:“我明日不在家。”

    展狸:“妹妹去哪里?我可以去你府上等你回来。”

    晚元衣:“……”

    “妹妹不在家的话,那你二哥应该在吧,明日我去找你二哥。”展狸又道。

    展狸如此不依不饶,有点故意为之,他再次与晚元衣提起晚予桁,就是还有拉拢之意,自她二哥回来以后,他已经上门找过好几次了。

    展狸的意思是,让晚予桁投靠在他们展家门下,他们展家会保晚予桁一路平步青云。展家什么样众人皆知,稍微清醒点的官家都不敢与他们走得太近,他们晚家自然也不敢。

    “展狸,你闭嘴。”夜修染看不下去,冷声呵斥展狸。

    从展狸跑来那一刻,夜修染就知道这小子没按什么好心,自从上次帮助晚予琛剿了他们展家派出的杀手后,展狸已经跑到他跟前指桑骂槐了好几回。

    他上次警告过展狸别动晚元衣,展狸确实不敢动晚元衣,但是展狸的父亲敢动晚予琛和晚予桁。

    展狸现在总是往晚府里跑,看似要拉拢晚予桁,实际上又想背地里耍阴招。

    展狸突然被他一喝,瞪了瞪眼,硬生生地把下面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夜修染已经不是第一次帮助晚元衣了,展狸算是看出来了,他对晚元衣有点意思,不然他们展家派出那么多人去杀晚予琛,他也不会贸然相助。

    他作为皇家子嗣,再回皇城,每插手一件事就会让自己多一分危险,尤其是在这种牵扯到动用大批军队的事情上,他搅和进来,只会徒增麻烦,得不到一点好处。

    可他偏偏一点也不遮蔽自己的锐意锋芒,竟然毫不含糊地把他们展家派出的人全部剿灭了。

    夜修染动起手来,真他、妈狠。

    展狸忍不住想骂他,他夜修染就是个轻易被女人拿捏的混账玩意。

    他很气,气归气,背地里再波涛汹涌,表面上还是得客客气气。

    他又在心里骂了几遍夜修染,换了话题问他们:“我听说陈初衍受伤了,你们有没有去看看他?”

    说起陈初衍,夜修染先看了一眼晚元衣,然后问展狸:“竟有此事,有无大碍?”

    展狸摇头:“不知伤得如何,他受伤的消息压的深,我也是听说的。”

    他说完,问晚元衣:“妹妹可知陈初衍受伤的事?你们两家离得近,你们关系又好,应该知道吧!”

    展狸这话问的。

    晚元衣不想回答,本来过来赴宴就有点不情不愿,怕的就是出岔子,这下可好,遇到展狸这样的人,躲都躲不掉。

    晚元衣沉默着,只见周围的人突然都站了起来,喧哗吵闹声顿时戛然而止,大家开始冲着一个方向弯身行礼。

    天高云淡,风和日暄。

    不远处,八王爷夜青鸿踏步而来,他身穿一袭用金线绣着藤枝的暗红色锦衣,头戴金冠,手持金扇,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威严与英俊,眸光锐利,扫视众人时满脸都是傲气。

    晚元衣跟着行礼,透过人群去看他,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看清模样后,大量记忆瞬间涌入,脑仁一疼,心下一紧,整个人都愣住了。

    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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