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安然无恙。

    这是夜修染的期许,也是晚元衣在这场残酷的太保之争中努力去争取的东西。

    为什么是争取,而不是必须做到,在面对那些尔虞我诈的斗争时,自欺欺人,挽救不了什么。

    她父亲高官在职尚且无能为力,她一小女子,除了绞尽脑汁拼尽全力尽可能的与那些掌权人周旋,能力有限的她,还做不到对夜修染回一句“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皇帝不都用赐婚来制衡了吗?

    但,有他这句话就够了。

    只是,他再回来,他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她还能不能活着,就看这场战争依什么样的结局收场了。

    被斗到全家满门抄斩的官家比比皆是,被颠倒黑白诬陷或者肆意砍杀的家族比比皆是。

    就像他说的,走投无路的时候确实会胡乱的去抓周围的救命稻草,但是,将要跌进谷底时,怕的就是连救命稻草都没得抓。

    屋外的风有些大,吹得窗牖一阵作响,呼呼的风声,好像有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晚元衣点着头,去看他那双好看的眼睛,这一次不用躲着看,可以近距离地直接看。

    他那双总是时不时敷上氤氲的眼睛,在她毫不避讳的看过去时,漆黑的瞳仁微微颤动着,清雪般的容颜略微紧绷着,双肩也僵住。

    窗牖被风吹的“咯吱”响动,扯了一下两个人的心神,让将要缠上温热气息且又心若擂鼓莫名想要贴近的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下。

    晚元衣看了他一会,笑了笑,一扫之前的阴郁,杏眼如灯,面容婉清,学着他之前的样子,往前倾了倾身,叫他一声:“夜修染。”

    明明只是叫了一下名字,他却怔在原地,感觉就像一杯甘甜的温茶冲进心里,瞬间化了,须臾,忍不住往前俯身。

    “谢谢你的嘱咐,我都记下了。”她道。

    又是近在咫尺的距离,探进对方眼底后,心也跟着颤动,这种感觉让人悸动的不行。

    晚元衣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敛了一下眼里的笑意,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有了星光,犹豫了好一会。

    她道:“世人道,邪不压正,恶人自有恶人磨,弱肉强食,适者才能生存,这些道理我都懂的,我们家的处境任何人都解救不了,是恶人太强,也是我们太弱,指望别人相救,只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从她知道皇帝的赐婚是让夜修染来相助后,她就知道,结局只有两个,要么就是他们晚家依附夜修染一辈子,当然前提是在夜修染没有被皇家铲除的情况下,要么就是与他牵扯了一段时间后,晚家能够暂时保住,自不强大,以后还会陷入此类困境中。

    除了展家,还会有赵家,陈家,刘家,权利既是如此,能者会掌握更多,弱者只能甘之若饴。

    两天的时间,她思考了很多,甚至都思考了她与夜修染的将来,只是,他们怎么可能有将来呢!

    本身他已是为了复仇和争夺皇位过的那么艰辛,每走一步,就多踩一把利刃,一双脚掌恐怕早就血淋淋的满是口子了。

    其实她理解夜修染,理解他为何会如此冷漠,理解他为何不让女子接近,理解他为何会禁欲那么多年。

    枯鱼涸辙,进退维谷,在他这里是常事,他必须心无旁骛地集中精力一步步往前走,就算表面看起来熠熠生辉,矜贵无比,可事实上,手上沾染的恶事,心里和身体受到的伤害,早已不计其数。

    举步维艰至今,若是她,可能会躲得远远的,怎么还能坐在这里面对面地说话。

    上一世他的路都没有走完就死在了她的手里,这一世,决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这一路断舍的东西应该很多,于她,从此再不往来,应该不是难事。

    “那日我与你说,八王爷之事结束后我们就别再见面了。”她的语气很轻,不想看他的神情,也不想给他插话的机会,一次性把话说完:“夜修染,我不想做你的绊脚石,你应该理解我在说什么,无论这个婚约何时解除,或者会不会解除,我都不想因为我给你带来麻烦,本身我们晚家就是一个大麻烦,又怎么能去牵连无辜。”

    “我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我们本来就不该有任何交涉,所以,今日之后,还是别再见面了,无论处于什么原因,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不要再见。”

    “晚家遇难,皇上拿你的终身大事前来相救,本来就对你不公平,你不能勉强自己随便去娶一个人,对我而言也一样,那样太委屈了,我们虽然改变不了命运,但是也不能随便认命。”

    她说到这里,夜修染一双手已经渐渐蜷了起来,看着垂眸低语的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胸口也堵得慌。

    “再坐一会我就走。”晚元衣依旧低着头,双手搓着袖边。

    她沉默下来,好一会都未再说话。

    “说完了?”夜修染没想到她停在这里,连句再见的话都没打算说。

    他动了动挺得笔直的脊骨,发现浑身都是酸疼的,心里也跟着酸酸的。

    “既然红枣糕那么甜,为何说出的话又咸又苦?”他皱了皱眉。

    “晚元衣,太保一事,那日在庄园里我就告诉过你,我不会插手,也没有能力插手,所以。”他一双眼睛暗沉下来,嗓音也因胸口堵得慌变得低沉,“你不用有压力,把我们的关系撇的那么干净,况且你也给我添不了什么麻烦。”

    他停了片刻,见她依旧垂首不语,心中烦闷,已经不知再说点什么好了。

    他有点明白晚元衣的顾虑,他也确实做了一些会妨碍他前行的,不理智的事情,就比如从八王府回来,只是看到她眼含泪光,他就能一把火烧了八王府。

    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此事,他的义父痛骂了他一整日,就连周聪都问他,一向做事缜密又理智的他为何突然不受控制了,即便当初差一点死在八王爷手里,为了大局,他也都忍着没去动手,可是前日,竟鬼使神差的,像疯了一样。

    去放火。

    酿下的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他现在不得不跑到隔州躲一段时间,顺便打一仗,平平那些土匪,然后再把原有的计划推翻,重新再来。

    他比晚元衣大很多岁,晚元衣说的这些他又怎能不知呢!这么多年小心翼翼不就是怕的这个。

    只是,她再次说出不再相见的话后,他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的,甚至有点难过。

    可是冷静想一想,他自是一个身处危险中的人,又怎能让她跟着一起涉险。

    皇帝给他赐婚,单单只是为了帮助晚家吗?不是,皇帝只不过想找出他的软肋罢了。

    他不近女子,二十四也不娶妻,原因为何,皇帝应该很清楚,所以才强行塞给他一个女人,以便来探他的底细。

    巧合的是这个女人竟是晚元衣。

    很多次他都忍不住苦笑,这缘分是不是有点太巧妙了。

    若是不动心,不娶,也罢。

    若是动心,娶了,那就如皇帝所愿,抓住了他的软肋。

    如此,那个成为他软肋的她,又怎能避免身处险境跟着他往刀尖上撞。

    所以,冷静下来,在还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及时抽身,对谁都好。

    晚元衣是个冷静聪明的人,分得清局势,懂得如何进退。

    抛开上一世她杀他的恩怨,其实,她确实有点迷人。

    现在他们都心知彼此的小心思。

    才刚发芽,收一收,其实还是能收得住的。

    “那以后。”夜修染吸了口气,真说的话,有点说不出口,他顿了片刻,拢了一下衣袖,眼睛看向她身后那副《春山图》,轻声道:“不见也好,我尽量去说服皇帝把婚约取消了。”

    话说出口,有种失重的感觉,脑子和心里都轻飘飘的。

    晚元衣见他答应,搓衣服的小手顿了顿,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与往常不同的神色,应了一声,说:“待会找个人送我回去就好。”

    夜修染垂眼颔首,把桌子上还带有热气的红枣糕打开,扎了一块放入她手里:“还热,再吃一块。”

    说完,他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发现在外面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风吹起,携着雨水落在他的身上,有微微凉意,如墨的秀发落了一层细细水珠,眼里尽是落雨的影子,寒霜的气质足以与屋外的雨落青瓦、苦雨凄风相比。

    好像又要回到了当初一个人等着雨停的时候。

    记得那一年,从八王爷手中逃出来,也是下着这样的小雨,他浑身是伤的跌跌撞撞跑回家中,阿公不在家,门锁着,他流着血,蜷缩在门外一夜,又冷又疼,他哆哆嗦嗦,迷迷糊糊,支撑到了阿公回来。

    白色衣衫被血染成了红色,湿透透的,贴着他满是伤口瘦骨嶙峋的身体。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对阿公说:“阿公,我很饿。”

    这样的雨夜他经历过很多个。

    小雨越下越大。

    他笔直地站在门前,缓过神,转过身看着晚元衣。

    “晚元衣。”

    他叫她。

    语音有点轻:“下雨了,住一晚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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