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到好处的水温舒解了一身的疲乏。
吹风机嗡声阵阵，抬臂时幅度大了些，不留神扯痛了右侧肩窝，纪渺轻轻蹙了下眉，换到左手慢慢将发尾吹干。
裴序然进来的时候，她刚拨开睡裙衣领，对着镜子查看右肩轻微的红痕。
“过来。”
男人骤然出声，把正入神的纪渺惊得瞳孔抖动，不明所以地被拎了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纪渺被安置到了沙发上，裴序然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扳着她的肩膀就要上劲儿，纪渺右肩隐痛，忙不迭侧身缩了下，本能地护住了自己。
“别动，”裴序然拍落她的手，很淡地啧了声：“挡什么，给你按按。”
只是按摩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不吭气儿的模样是要杀生呢。
纪渺卸了力道靠回去，被摁着打开肩膀，咸鱼般躺得溜扁。
“裴哥你真好，评十佳好老公的话我投你一票吧，顺便砸点钱送你上榜一。”
裴序然低眸将药油倒进手心，掌骨抵上去缓缓揉开，可有可无地从嗓眼里发出个笑音，脸上却没什么愉悦的神情。
“真好还能转头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也是够可以的，你最好是在夜深人静时谴责过自己的良心了。”
这件事到底要被拿出来叨叨多久啊！
浓重的药味渐渐溢开，肩膀被按得妥帖微热，纪渺享受了裴序然的私家服务，绞着裙摆难免心虚。
“别翻旧账嘛，你说过不会跟我秋后算账的，多伤夫妻感情呀。”
就她做出来的荒唐行径，放谁身上能忍？真有夫妻感情也早跑没影了。心思全在怎么撒娇讨饶上头，糊弄人的本事倒是日益纯熟。
裴序然懒得讨论情感话题，“下次别再用这个地方抵着力了，抵住了、姿势对了才是有效缓冲，姿势不对的话肯定疼上加疼，除非你是钢筋铁骨。”
“我知道了。”
纪渺仰起头，用尚且自由的左手撩他袖口，“你手法真好，要不然也教教我，我学会了也帮你按按？”
肩头力道倏地加重，纪渺“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想躲，脊背弹起来又被按住的肩膀给拖了回去。
裴序然盯着她发丝柔顺的脑袋，恢复到纪渺能够接受的阈值里重新揉按，“还用不着你忙活，老老实实坐好了。”
纪渺安静了下来。
她在心里犯了两句嘀咕，药油气味愈见浓烈，酸痛伤处被暖热的饱涨感代替，没一会儿人就被按得昏昏欲睡。
困意来势汹涌，无声扎进了意识深处，还不等裴序然收手，她就歪歪倒倒地顺着沙发要往下滑。
裴序然眼明手快地扶住她，越过沙发靠背，径直将她抱了起来。
纪渺短暂醒了下，勾着点睡意迷迷蒙蒙地撑开眼，和俯身的裴序然对上了视线。
纤细不堪折的白皙脖颈，锁骨下方尚未消弭的暧昧吻痕，原生的偏棕长发于枕上铺开，眼神温软柔和，分明不设防备。
裴序然将被子拉上来，声音低缓，“睡吧，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有吻落在了她的唇边。
卷翘睫毛轻轻抖了两抖，灯光黯淡，纪渺意识下陷，很快沉入了无边黑甜。
监控的位置有些远，收音功能受限，录不清具体的对话内容，像素倒是不错，能明晰地瞧见肢体发生碰触的全过程。
冷却的水顺着发梢滴落，手机沾了些许热气浮出层雾来，屏幕跳动的字符就着头顶的光全部倒映眼底，裴序然单手编辑完消息，顺手放到了奢石台面。
稍显清脆的一声响。
很快就进来了一条回复。
[宋淮生：收到。]
回到卧室，纪渺早已卷着被翻了个身，床头给她留的小灯乖乖亮着，药草的味道被空气推匀，混着雪松香细细密密地飘进鼻腔。
肩膀这点瘀伤前前后后折腾了近一周才完全恢复，后坐力抵不住的话那就是纯粹挨轰，刚开始压根不是最疼的，第二天醒来那感觉才叫酸爽。
好在裴序然给她按过，隔两天还给她揉揉捏捏，否则疼度要飙升到何种地步都很难说。
不过射击确实是释放压力的好办法，纪渺问柳停鸢有没有兴趣，但柳停鸢已经在某个深夜时分灵光忽现找到状态，决定憋着这口气敲定方案后再歇个大的。
凌晨淅淅沥沥下了场雨，早起天晴，又是盛日烈阳，地面挨了烘烤，除了颜色稍深的柏油马路，街边地砖早已瞧不出有雨水停留过的痕迹。
场馆外铺了段地毯，两侧海报的涂鸦设计和门票上的图案风格一致，纪渺收起侍者递上的纪念票根，回以微笑。
冷风吹散了附着在肩头的热意。
孩子们笔下自有辽阔世界，线条活泼，色彩鲜艳，是成为大人后再少有的限定构图。
纪渺走得很慢，在每幅画前都停留了很久，认真去读画框下方的那行稚嫩小字。
不远处，戴着胸牌的工作人员快步走到了林从礼身边。
林从礼正在和人攀谈，气氛愉悦插不进话，他静等了几秒，才终于找到机会凑上前。
“那边好像是纪小姐，”为避免表意有误，他压低声音，特地加了个补充语：“裴总的夫人。”
林从礼稍感意外地挑了下眉，视线顺着助理示意的方向投过去，目光准确定格。
身姿绰约，袅娜娉婷。
前面这些年，纪渺的存在感真的很弱。纪盼山病倒，她的名字短暂响了下，就跟烟花炸开那几秒似的，看个乐子就完了，谁有功夫因此去琢磨她本人啊？
反正林从礼没那个闲心。
可这还不算完呢，忽然又不知从哪儿卷了阵风声，说她和裴家那位缠在一起不清不楚的，像是有点事儿在里头，还叫人拍着了同框照，讲得那叫有理有据。
这是什么概念？
要知道裴序然身边从未有过任何女人。
正感慨她手段非同一般，好家伙，请柬直接发到手里要结婚了，速度堪比坐火箭，传言落得比钢板还实。
他们这才唤醒记忆，总算想起有这么号重要人物了。
旁边落下一道阴影，纪渺敛眸直起身，眉眼轻弯，笑意温柔。
“林先生。”
林从礼颔首笑笑，环臂转向墙面，像是赏画去了，口吻不无随意，“纪小姐也得闲过来了。”
钟女士心慈，生前热衷于慈善事业，每年都会定期举办画展，展出自己和山区孩子们的画作，同时进行义拍，最后把所得钱款全部捐出去。
她离世后，由儿子林从礼接承了这一惯例。
“今年有机会赶上，我也想略尽绵薄之力，就这幅吧。”
有工作人员递上叫价卡，纪渺在出价栏填下数字，整整齐齐六个零躺成一排。
林从礼看着她利落签名，眼神微转，出声问道：“纪小姐有空，不如移步喝杯茶？”
“好啊，”纪渺将卡片和笔还回去，“刚好外面天热，正想讨口茶喝。”
金骏眉，红茶里头偏名贵的品种，采的是顶鲜的嫩芽尖儿，正宗桐木关内的更是价高难得。
茶温正好，口感细淡，清甜甘醇。
只是林从礼不太讲究品茶那套繁复流程，泡茶的玻璃壶都是饮水台自带的，超大个，自然也就不那么在意水温与步骤了。
“婚礼后我与纪小姐好像再未见过，今日碰面，确实有些意外。”
纪渺表情温和，放下水杯看向他，语调轻柔：“林先生听过强生与百时美有关镇痛药物的市场之战吗？”
林从礼挑眉，伸手示意她继续说。
“泰诺面市后热销，即便它比市场原有镇痛药物的价格高出了50%，百时美嗅到商机，推出了品牌达特利，并试图用较为低廉的价格抢占市场，但强生非常迅速地采取了降价的封杀策略，成功将达特利的市场份额压到了1%。”
林从礼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茶沫，语气稍微有些平，“看来纪小姐也听说了一些有关远鸿内部的消息。”
纪渺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恒亚没有采取低价封杀的方式，它转而用了另一种办法。对产品升级迭代，封杀掉自己的上一版产品，也就成功封杀掉了原先产品的竞品。新品宣发，网络上铺天盖地全部都是相关测评与话题，一半营销一半消费者的自来水，价格风波所带来的收益波动想必只是短暂的。依靠降价盈利的状态难以长时间续航，策略有效与否要看品牌在市场上所占份额的变化。”
“我非专业出身，的确在经商方面学艺不精。”
即便称得上是某种角度的揭短，林从礼也并未感到窘迫，他把交叠的双腿放了下来，起了点兴趣，身体往纪渺的方向倾了些。
他坦诚直言：“我与林瑞安不和，远鸿内部矛盾也不是什么秘密。既然纪小姐在这方面了解得如此详尽有经验，不如指导我一二？”
纪渺跟他对上视线，很轻地笑了下。
“只是想斗赢对方的话，并不需要费这样的力气，不需要自己做出多么惊天动地的成绩来教人信服。不过是分个高低，如果自己主动出击的结果不能保证，那就守住基本线，再搅得对方做不出成绩，最好再出点差错就可以了。”
林从礼又靠了回去，略感失望，却又隐隐期待着纪渺再讲出点什么来。
“这个道理谁都懂，实践可比理论要难啊纪小姐。”
“所以我有个忙想请林先生帮一帮我，”纪渺成功抛出今日来意，“大抵也刚好能帮到你自己。”
口说无凭，她从周辛手中接过厚码处理过重要信息的文件，递给了林从礼。
“林瑞安几月前联系他某位表叔扣住了我一个项目的批准文件，但据我了解，远鸿近几个月都没有在荣城有相关动作。我与他没有私怨，林瑞安并非针对我，很可能是在酝酿新的板块，但我先他走了一步，利益冲突，他不得不想办法拖住我。”
短暂的静默。
“你的意思是？”
林从礼从满页的白纸黑字里抬起头，自问自答：“我帮你顺利拿到批准，顺便搅乱他的安排？”
纪渺微笑点头。
林从礼又顿了两秒，然后笑开了，他拍了拍那份文件，举手道：“我要先声明一句，不是我不信你的说辞。只是你为什么不让裴序然帮你呢？林瑞安和他好歹还有点交情，你跟他开口可比找我合作互谋利益的风险要低多了。当然，我没有说我就不靠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