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南的梁国从未如此冷过。

    雪自九天洒落，白绸缎似的铺厚了几层，寥落枝头被雪坠弯，不堪重负之际，一只鸟儿停了上来。

    振翅的力道伴随着一声脆响，枝丫断落，白雪坠地，换得一声沉闷。

    天地间只此一响动，又恢复了寂静。

    鸟儿复而停去了高处，黑漆的眼珠几转，直看了白净天地中的几道人影。

    逢江月倒在雪地间，口中呼着寒气，褴褛衣衫丝毫不能避寒，寒气直冲着骨髓去，她呼出的气都似要结霜。

    在她面前，裘冕一身狐裘，对另一人道：“不要浪费太多时间。”

    迎霜应道：“是，裘公子。”

    待他走远，迎霜微俯了身，面上是轻蔑笑意，道:“小姐，边境已陷，梁国气数已尽，你若是肯求我，我便让裘公子带你走，如何？”

    逢江月默然无语，也无甚动作，静卧于雪地，似是要融去其间，了无生气。

    只那双墨色瞳眸看着迎霜，微光不灭，是不屈，亦是无声的反抗。

    无论是夫君裘冕常年如一日的打压，还是是自幼伴她长大的迎霜背叛，受万般苦，却从未想过低头。

    到底是相熟，迎霜只消看她神色，就知了她的想法。

    即使知道她就是这般性子，迎霜却不免怒火上涌，抬脚就踹去逢江月心口，狠道：“你这身倔骨头有什么用？”

    又提了逢江月领口，迫使她起身，道：“你这般神态，就当真觉得你傲雪凌霜，高洁不可欺？”

    “我最恨你这副模样。”

    她一字一句，都往逢江月的伤痕去：“从前想独善其身，还不是嫁了裘冕？”

    “想逃离这你生厌的地方，还不是几度被抓回挨了毒打？”

    “裘公子借娶你承了逢肖元衣钵，借陶官的人脉私运军火，惹山河破碎。”

    “到头来你连检举裘家叛国通敌都做不到，你这副硬骨头，究竟有何用？”

    陈年疤痕复而现于眼前，被撕了个鲜血淋漓，逢江月终于不再默然，出声微弱，字字珠玑：“你欺我叛我，助人通敌，做尽了亏心事，又有何求？”

    迎霜却笑：“我之所求？小姐这样高洁，自是不会懂一个仆奴所求。我只求欺我之人不得好死，尽数下黄泉！”

    “欺你？”逢江月冷到极致，忽觉周身升上一股暖意，却难解心中苦寒，质问道：“你自幼在我逢家，虽是婢女，却有我和阿父所护，逢家上下，何人欺你？”

    迎霜未答她，却忽而唤她：“小妹。”

    逢江月一愣：“你叫我什么？”

    守了多年的秘密终于见光，不知是激还是愤，她声音略微有些颤，“总有人说我二人像，我真是恨极了此话。”

    逢江月意识到了什么，半垂的眼猝然睁大，喃喃道：“你……”

    “猜到了？”迎霜抚她，制住了她下颚，缓声道：“当年，逢肖元还是清贫学子，我娘悉心照料，为他拼凑进京费用，以身相许换日后十里红妆诺。哪想他一朝高中，却娶了京城高官千金，留我娘一人独守空山。”

    “可怜她未婚嫁怀胎受尽冷眼，生下我只一年，就撒手人寰，”迎霜说及此事，心中恨意无处泄，捏着逢江月的手愈发用力：“也可怜我不知当年事，后来逢肖元将我接来府上，竟还感恩戴德，若不是裘公子，我这一生，就是为你们逢家当牛做马的贱命！”

    逢江月杏眼圆睁，下颚疼得厉害，她却顾不上。

    她从前一直以为，是她嫁入裘家后，迎霜和裘冕才相识。

    可迎霜方才提了裘冕，他二人竟早有私联！

    诸多思绪上涌，当年的真相徐徐在逢江月眼前铺开。

    当年她随逢肖元下访各地瓷窑，回京述职路上遭土匪劫车，得裘冕所救。

    那之后逢肖元病重，担忧死后逢江月无所托，恰巧裘冕上门，情真意切求娶逢江月。

    因那次救护，逢肖元几经考量，终是允了这门婚事，不久后撒手人寰。

    逢江月本抗拒这门不如她愿的姻亲，可她为女子，不能继承逢府财产，父亲下葬后，此前从未见过的逢家亲戚鱼贯而出，逼她将逢肖元一生所积尽数交出。

    逢江月即使万般无奈，却也只能带着财产过了裘家的门。

    只短短半年，逢家就遭此巨变，逢江月从前便觉得不真切。

    现在看来，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不论是遇匪时裘冕方好出现裘冕，还是下葬后立刻前来的亲戚。

    只有迎霜能做到第一时间将逢家的境况尽数透给裘冕。

    不仅如此……

    逢江月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她神色愈发惊恐，迎霜便愈发有兴趣说下去，道：“想到什么了？”

    “是我与裘公子联手骗你嫁去裘家，还是，逢肖元的死？”

    逢肖元一向身体康健，是迎霜来的第二年始逐年衰弱，她方才便起了疑，迎霜此话，更是几尽于认了此事。

    逢江月几尽是红透了眼眶，愤恨自心底攀上：“是你！”

    她怨过如今世道，怨过命运不公，却不曾想过，从头到尾，她都身在一个巨大的骗局。

    骗局还是身旁最亲近之人编造，让她在樊笼里待了十数年，何等可笑，何等悲凉！

    “是我又如何！”迎霜松开她，复将她甩去雪地：“是逢肖元对不起我！”

    压了一生的怨都在此刻吼出：“一脉相承，你是名门贵女，幼时父母作陪享尽荣华。我却只能端水倒茶，不得见生母容颜，终其一生碌碌无为，凭什么！”

    逢江月甩落身上白雪，用尽力气撑起身来，怒声反驳：“可裘冕通敌叛国，就算你恨极了我，大可杀我！你生于梁国，长于梁国，如今看得破碎山河，难道就未有一丝愧疚！”

    “愧疚？”迎霜像听了个笑话，道：“这天下到底是男人的权力游戏，逢江月，你还不明白？”

    “他们不让女子承袭家财，不让女子上朝为官，万般好处不分与女子，如今又有什么立场去约束我去维护他们的统治？我无牵无挂，对我而言，换谁统领这天下，都是一样！”

    逢江月像被敲了当头一棒，一时竟找不到话反驳，干裂的唇几张，却终是道不出话来。

    因激愤而爆发的气力耗尽，她倒了下去，复想起身，却一次一次砸去白雪中，终归于平静。

    迎霜也不再与她争辩，令人呈上来一布袋，砸在她面前。

    一阵阵清脆音自袋中传出，是瓷器碰撞的脆响。

    迎霜最后瞥她一眼，语间尽然是讥讽：“带着你的满口大义和这些破烂去死吧。”

    说罢，便带随从离了这皑皑荒原。

    逢江月虚弱至极，轻挪了手掀开布袋，极小的动作，却做得艰难无比。

    拨开袋口，却见温润瓷器尽数四分五裂在其间。

    逢江月心中苦笑，迎霜太是了解她了。

    她自少时便痴于瓷，嫁入裘府后，因她心破碎，对从前不喜的裂纹瓷起了兴趣，此后的时光，她都力求将这裂纹修炼到均匀布于瓶身，以求破碎之美显露到极致。

    可惜，志未成，敌军便入了国门。

    知她如此喜欢，也知她心有遗憾，那么迎霜就用瓷做捅向她的最后一刀。

    心血尽数碎裂，教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最后的最后，她忽而想起来迎霜方才的话。

    若是当初逢肖元的家业能由她承，若是这世界没有对女子的条框，结局会不会不同？

    她抬手，眼前已然模糊，却还堪堪看得见蓝天。

    “为何，为何女子独身，就不能安身立命？”

    逞强了一辈子，终于在无人之境，逢江月对着上苍流下了泪。

    “为何，要以婚嫁定女子一生，落一步错子，就满盘皆输？”

    问罢，素手垂落，山岭重归寂然。

    枝上鸟儿盘旋惊走，数只斑斓黑羽鸦落于树杈。

    原是如玉般的人儿彻底断了生机，魂灵不知去往何方。

    ————

    夏季山间流水潺潺，叶繁花盛，一行车驾奔走其间。

    其中一辆车马尽是女眷，正中者面容姣好，乌发柳眉，杏眼朱唇，唇下一点黑痣点缀，着一身青绿罗裙，正闭目小憩。

    “小姐睡了几时了？”照月在一旁悄声问。

    迎霜回道：“已足了半个时辰。”

    “今日小姐怎睡了这样久？”照月觉得奇怪。

    放在往常，回路颠簸，逢江月往往只午憩两柱香。

    迎霜正想答不知，那边逢江月却睁了惺忪睡眼。

    “小姐！”照月见人醒来，狸奴一般贴了过去。

    逢江月才从严寒中解脱，死前身体不正常的发热，一时觉不出这是盛夏。

    见眼前人所穿单薄，下意识道：“天大寒，姑娘多穿些衣裳。”

    “大寒？”照月被她说得糊涂，欢快笑道：“小姐莫不是睡糊涂啦？”

    说着就拉开车帘，山间树木遮了盛阳，但点点斑驳自繁枝照下，不然看出此当盛夏。

    逢江月见得窗外景，神魂终于彻底入窍，惊然回首，却见故人颜。

    “照月！”逢江月又惊又喜，扑去抱了照月，又去摸她的脸，喃喃重复着她的名字。

    照月是她少时最喜爱的玩伴，本是一生的情分，可裘冕为将她彻底困住，将她熟识之人皆送出了裘府，照月不例外。

    再见时，便是照月死于溺水的噩耗。

    十年未见，照月的容颜都有些模糊，如今再见，惊喜交加之余，还是万千慨叹。

    “小姐今日是怎么了？”照月被她揉在怀里，不免疑惑。

    逢江月激动之余，自是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毕竟，这条山路她此生都不会忘。

    这是当年她们遭遇劫匪之地。

    她重回到了十五岁。

    咽气前的那两问，似是真的入了上苍的耳朵，让她得了第二次机会。

    只不过，既是十五岁，又是这条山路，那么离遇上裘冕安排的山匪也不远了。

    此次绝不能再遭遇上这群恶徒。

    除去裘冕，雪地的记忆上涌，逢江月直觉得背后寒意陡生。

    她松开了照月，回眸看了身后人。

    迎霜初来一年，与她没有照月这般相熟，此时规矩坐在一旁。

    见她看过来，避开了目光交接，低垂了头，卑声道：“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