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缓缓上行。
轻微的失重感覆在心头，纪渺视线垂低，盯着右侧九十度的夹角，环臂站在轿厢偏前的位置。
这么些年过去，悲恸的记忆仍清晰如昨，连带噩梦都余威不减。
少年时期的她偶尔会觉得很困扰。
因为恐惧而无法再对封闭的交通工具接受良好，所以逐渐也开始厌烦出行，不论长途或是短途。
遇上暴雨暴雪的糟糕天气，她甚至分不出是曝露在空气里会比较难受一些，还是坐在密闭的汽车里龟速前行要更痛苦。
恶劣天气的凶险程度所有人都能直接地有所感知，甚至气象局会发布客观的预警讯号。而幽闭恐惧发作的时候，那种不能用言语贴切描述的濒死感，唯有切身体会过的人才能知晓。
跌落梦境时，褪去那层有意识筑建的坚实保护罩，她依然会胆颤心惊。
数字匀速变动，最终定格在了“20”。
阳光晴好，发丝金边浅镀。穿过空中大堂，纪渺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早上好。”
“早上好纪总。”
周辛走了进来，平底鞋加偏休闲的非裙款职业装，与秘书室有不成文规定的装束全然不同。
聘用助理的硬性要求是相关专业出身，选择周辛是因为她恰好学过格斗。虽说纪渺不缺职业保镖，但有这样自带武力值的助理岂不更好？
至于衣服嘛，怎么舒服怎么穿，这样比较方便随时动手。
周辛将文件放上了桌面，“纪总，十点的会议临时换到了二十一楼的东三。”
纪渺轻轻应了声，抬起头问：“原因呢？”
“纪云腾纪经理要求的。”
纪渺了然地弯起唇，笑意很浅地浮了下，“又装起来了，一天不耍威风就浑身难受，他这次找了什么借口？”
“说是媒体系统损坏，正在检修中，”周辛说：“但我今早去看过了，没什么问题，上次大维护后至今还没有系统报过错。”
如果说纪渺平日里的谨慎最多只有十分，那么对待纪家人，她硬挤也要挤出来十二分的精神。
纪云腾没少暗里讽话扎她，情绪稳定性有待商榷，公私能否分清也仍需考量。实地调研工作单独交给他，纪渺完全不放心，所以同时安排了自己的人。
凭借姓氏优势，纪云腾在盛新过得可谓顺风顺水，他又拿了他爸那份分红，真有点自视甚高的意思。乍然在本就瞧不上眼的堂妹这里吃了瘪，可不是要暗中想办法惹她不痛快吗？
不过是心里不爽，逮着什么就薅什么，想找找存在感而已。
纪渺向来宽容，无所谓他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唱反调。
“换就换了吧，会前较劲多没意思，改完地点还要另行通知，等会儿见了面我再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纪渺打开文件，“之前压着的审批有动静了吗？”
“还没有。”
预料之中的答案。
月底了，台历也快掀页了。
淬了冰的美式在玻璃杯外壁滚出稠稠密密的水珠，纪渺轻轻旋了下钢笔，翻到崭新的下一页，把某个日期着重圈了起来。
如果顺利的话，长达三个月的拉扯很快就会成功划上句点。
楼上的东三会议室空间很大，是董事们开会用的，此刻拿来进行工作汇报，多少有点太过宽敞了。
结束发言的赵怀回到了座位，纪渺撩起眼睫，转向了纪云腾。
“你呢，有什么内容需要补充吗？”
“没有。”纪云腾利落吐出俩字，脸上没什么表情，捏着纸稿连头都不抬。
纪渺也不甚在意，沉静道：“既然没有了，那我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详细了解一下。”
交流环节纪云腾还是没怎么说话，旁边几道目光暗暗往他身上投了好几回，见纪渺无动于衷，他们也全都对此装聋作哑。
会议收尾，纪渺先让其余几人散了，对着作势起身的纪云腾道：“你留下。”
不出片刻人就陆续离了场，纪云腾的态度也跟着散了架，一屁股坐回去，二郎腿翘得老高，仿佛浑身规矩瞬间给抽没了。
他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袖口，理了理衣领。
“小纪总有什么话要单独栽培我吗？”
纪渺扣上笔盖，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楼下的媒体系统真的坏了吗？还是说这间会议室有什么独特的风水，对你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纪云腾哼笑了声，把手中纸稿往桌子上一丢，“你换走了我的副手，让毫无磨合经验的人跟我一起去实地调研，你有没有觉得你未免有些意气用事？”
也算得上是厚脸皮的好功力。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这四个字了，不顺你心意就叫意气用事的话，你应该很难找到一个不意气用事的完人。你的态度让我无法完全信任你，我还以为你心中有数，会认为这是折中的最好办法。”
纪云腾面露不虞，“纪渺，这里不是菜市场，斤两要放到称上量一量，不是你用手一垫就能拍板的。”
“你要教我做事吗？是谁先把公司变成菜市场的？”
纪渺说话从来不靠音量取胜，“没有把你换掉，只是没给你选择同事的权力，你先感受到的竟然是自己的权威遭受到了挑战。你就这么觉得自己比我高过一头啊，你觉得我没有资格这样安排吗？”
温和的尾音相当有力地落了下去。
纪云腾搓了把脸，从指缝里流出不屑的笑来，“纪渺，你别真以为是你自己有本事有魄力，你也不过是靠着男人才做出了点成绩。你要是没有靠山，谁会听你的？合作顺利，竞标顺利，谁不是看了裴家的三分薄面？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也别觉得我说话难听，别人心里就算这么想也不会告诉你，你最好也别自我感觉良好。”
说完这番话，他当即就换了个姿势，把又指又点的手给收了回来，抱臂托腮，神色倨傲，倒像是居高临下地施舍了一段珍贵意见，需要感恩戴德的那种。
纪渺眼底仍落着清浅笑意，温温柔柔的，却没什么温度，尽显疏离。
“你进盛新工作一步直达副经理的位置，不也是靠了我爸这个男人吗？难道你是从实习生的位置一步一步凭出色成绩爬上来的？现在没有靠山能靠，你着急了吗？想要靠山简单呀，刚好我认识几位在这方面有偏好的老总，也可以帮你牵牵线，他们都是出手大方的类型，大抵也不会亏待你。”
纪云腾的脸色顿时青绿交加，放下翘了半天的左腿，难以忍受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说这话真的恶心！”
纪渺很轻地笑了下，支着脑袋细声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说，是因为分不出来好赖话呢。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机会难得呀，像你这个年纪，再过几年可就彻底失去竞争力了，不过他们也不是什么都不挑的，你也要稍微修饰一下自己，顺便精进一下相关技能。”
纪云腾嘴角抽动，暴跳如雷，腾地炸起来捞过茶杯就要动手，被身高近一米八的周辛给挡住了视线，连纪渺的头发丝都没捞着。
动手的性质可就完全变了，何况纪渺跟那位已婚有了家室，是真有个碰不得的靠山。
纪云腾干瞪着眼深呼吸了几下，把翻腾怒意按捺下来，近乎忍得发抖，手中茶杯都跟着发出擦碰音，水胡乱泼出来弄湿了衣服。
周辛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客客气气地将他拦了回去。
纪渺随意翻动着文件，懒得瞧他，漫不经心道：“说不过就动手，你也就这点能耐了。”
纪云腾躺坐在皮椅里气得胸膛起伏明显，一双眼憋得发红，口不择言道：“你哥如果没死，也轮不到你坐在这里大呼小叫。”
纪渺抬起头，眸底神色微微生寒。
“我始终认为不在别人面前提起对方离世的家人是一种最基本的礼貌与尊重，何况他也是你的堂哥，”她的口吻稍稍冷了些，“既不礼貌又毫无敬重之心，这就是你们家里的家风家教。”
纪云腾语速飞快，唾沫横飞，食指又指向了她，“你的家教又好到哪里去？我也是你的兄长，你刚才说的话又有多礼貌？”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这话前也想一想自己配不配。”
纪渺淡声警告：“你小心点，别让我揪了你的尾巴。但凡你有一点错漏，我会即刻让你从这里滚出去。职场混了这么多年，你多少也跟他们学着点怎么沉住气。”
“你竟然想让我滚？”纪云腾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要滚也是你滚，我待在盛新的时间可比你长！”
“那你认我爸当爹吧，看他要不要你这个便宜儿子，等你成功了再想着怎么赶走我也不迟。我是纪盼山的亲生女儿，怎么数也比你这个侄子的血缘关系要近啊。”
“你是亲女儿又如何？我——”
话头猛然截住了，像叠硬生生卡了带的磁盘。
突兀而又僵硬。
纪渺小幅度地转了下戒指，轻飘飘地追问：“想说什么？”
想说遗嘱对吧？
想说纪盼山联系过自己，根本没考虑过把遗产留给她这个女儿，想叫她闭上嘴别嚣张？
可惜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装作不知只是想看这群人憋屈窝囊地演戏。
他们相互团结又彼此忌惮，纪盼山由她照料的阻力都比想象中要小得多。
纪云腾慢慢冷却了下来，额头沁出了滴滴冷汗，过激的情绪让他的声音还有些发虚，“我跟你没什么好讲的，我会做好我份内的事。同样的话也送给你，你最好也别让董事会抓了你的错漏，否则情况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动这都不好说。比如荣城那个项目，不还是暂缓中？你最好能在下次董事会议前给他们一个合理的答复。”
早就猜到他会抓着项目停滞的事借题发挥。
纪渺不愿再多说什么，“就不劳烦你唱完衰再指责我了。”
纪云腾摔门而出，纪渺靠回座椅，喝了几口水。
“早说了这公司是真人竞技场，一言不合就把脸丢地上发疯的人太多，”她轻轻拍了拍周辛的手，“有你在，我的安全感Max。”
周辛提醒道：“他一直这样跟你不合的话影响会不会不好？开会的时候大家都能看得到。”
原本公司就经历过混乱期，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如果内部领导层反复发生争执，员工也容易受到影响，对纪渺而言的确是不安定的因素。
纪渺垂眼，遮去了映进瞳仁的薄光。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