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白日里精神头不足，瞌睡的时间变多，这副身躯也变得怕冷，稍有风雨，便容易沾染风寒。

    凡人言大限将至，就是这般。

    当初以凡人之躯受了沈璃五百年灵力，其实身体底子好了许多，难得地过了段轻松时光，不买药，不熬药，也不喝药。

    虽然偶尔承受一点身躯骨节疼痛，但比起人生前二十五年那般，不喝药就要破败气绝，半条命已经入土的日子，尚要好些。

    不必喝药，自然不必采参卖参，清闲时间也就多了，便需要找更多的事来打发掉。

    是以，若有人寻他帮忙掐算，若是不麻烦，他也会帮一帮。

    若他不想帮，那人也走不进这院子。

    有问人音讯的，如当初的军人妇，行云会予一二指引。

    有问病灾的，他便指点对方去何处、寻何医，曾经他以药换药多年，对京城各民间大夫也知晓个七七八八。

    有问财运官运的，见这破旧的院子便嗤之以鼻，根本不会踏进院子。

    有问姻缘的，抱歉，这里无姻缘树，他不是姻缘仙，院中仅有的一颗凤凰树，曾经还差点被烧成枯木。

    凡人呐，真是有趣啊！

    短短几十载寿命，却过得比九重天上的诸位有滋味多了。

    *

    以往喝的多是补益药。

    如今，他又过上了偶尔喝药的日子，喝的是风寒药。

    而小安子，也总对行云小心翼翼的，像护着什么易碎品一般。

    只要不在房间里，他就随时抱着披风，见起风了，或者日光暗淡下去，便立刻为行云披上。

    见天势不好，有风有雨，睡前一定仔仔细细把门窗关好，才回隔壁房间睡下。

    虽然他恨不得能与行云睡在同一屋，要知晓，当时他的棉被已经搬进来，都准备打地铺了，奈何行云再三严辞拒绝。

    “我不喜睡觉时房间里有其他人。”

    “您生病了怎么办？”

    “我需要隐私。”

    “您生病了怎么办？”

    “你睡觉打呼，会吵到我。”

    “您生病了怎么办？”“小安子睡觉才不打呼，大人不要想骗我。”

    “那，我睡觉打呼，怕吵到你。”

    “不会不会，小安子不怕被吵，只怕您生病？”

    行云无奈，只能使出杀手锏：“明日你便回宫中，不必再照顾我了，陛下那边我自会说明。”

    闻言，小安子连忙手脚麻利地把被子又卷好，小跑步抱着铺盖卷儿回隔壁，绝了就近照看国师的心思。

    大不了他夜间再仔细些，多起几次夜过来瞧两眼。

    这里自在，他不想回宫。

    小安子跑得飞快，开门关门，又开门关门，不过四五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回到原来的床上躺下，生怕动作慢了就被遣退回宫。

    见对方终于出去，打消了打地铺的心思，行云才放心地闭上眼睛入睡。

    可不能再被这小子听见说梦话了，即使对方不机灵，也难免听得多了，便知晓了他的秘密。

    不然，他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

    转眼人间又至一年秋。

    花草枯败，树木萧索。

    雁鸟迁徙，蛇鼠储食。

    对于城郊的百姓来说，则是谷梁丰收，为过好冬做储备。

    在小院里度过了几个春秋，最初小安子稚气的小脸，而今已经变得成熟几分。

    他将小院地面的落叶扫拢到一处，挖坑埋进凤凰树下的土壤里，随后把土壤坑填平，用脚踩踩实，叶子在土里腐化后便是最好的肥料。

    忙完这一切，转头看见行云又在摇椅上陷入昏睡，一头银白发丝如雪，脸上是岁月刻下的一道道皱纹。

    时光的痕迹在行云身上如此凸显，小安子心中难免感到几分悲伤。

    国师大人清醒时，总说着：“时间快到了，你回宫去吧。”

    但他又如何忍心，如何舍得。

    太医院院史也来瞧过行云的情况，油尽灯枯之象，一切皆是无用功，最后悲戚离去，哀叹世间将少一人为其师。

    如今国师行动不便，易累易乏，无论走哪儿皆需要扶着物事，或借拐杖之力，或借搀扶之力，如何能只留他一人在此生活。

    小安子心里总担忧着，若自己不在，行云衣食住行恐都成问题，指不定哪一日摔一跤再难起，亦或两三日吃不上饭饿过去。

    他仅凭想象就已感十二分凄凉。

    *

    一日，天气晴好。

    行云精神尚可，对小安子道想吃橘子。

    小安子将他安排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嘱咐道：“大人您就在院子里躺着晒晒太阳，看看蓝天白云，正好没什么风，不怕风吹。”

    说完，他还是替行云盖了一件薄披风，又在一旁摆好小茶几，备了热茶水和几样好入口的小点心，都放在行云趁手的距离。

    一切安排妥当，便准备去集市买橘子。

    临出门，小安子不放心地回头，“大人您千万别起身，别乱动，一定等小安子买完橘子回来。”

    见行云挥了挥手，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约莫半个时辰后，本来闭眼假寐的行云睁开了眼睛，竟慢慢站起身，并未借助拐杖，而是仅靠着自己，稳稳当当地走到院中树下。

    他替这颗树浇最后一次水，虽然动作缓慢，却并未出什么问题。

    浇完水，他微微仰头凝望树干，面上露出笑意：“近日恍惚，总觉得咯咯哒还在似的。”

    凤凰花盛开的时候她不在，如今花早已凋谢，就更不可能在了。

    “她总是拥有坚定的自我，活得鲜明有色彩，或许，还有些累吧。”

    喃喃自语完，行云向屋子里走去，走到书桌前坐下，取出那本落叶墓碑。

    翻开纸页，末一张写着：

    二十五年，初夏，本至将死时，因友献五百年修为力挽，罢，且再待些时日，以免辜负。

    自沈璃走后，记录并无添新。

    他从里面拿出最后一片空白的树叶，研墨，执笔写下：

    五十五年，暮秋，三十年已至，吾将离去。今国运昌盛，海晏河清，无有牵挂，唯恐一小太监涕泪淹吾院。若咯咯哒尚在，定亦嫌其聒噪。

    晾干墨迹后，行云点燃炭盆，将这本树叶付之一炬，此后尘土归于天地，真正入墓。

    神身归天地，天地便是墓。

    这片巨大的墓地埋葬了除他外所有的上古神，往后，亦会将他埋葬。

    做完这一切，行云走到床前，仰面躺下。

    双手叠放于腹部，闭目，告别人间。

    *

    小安子拎着刚买的橘子和一块肉回到小院，走到葡萄架下面，却见躺椅上只搭着一件披风，而无人。

    霎时便觉得心慌不安。

    他将院子扫视了一圈，还是没看见人，便急忙往屋子走去。

    走进屋，看见行云躺在床上似是睡着，小安子心中一咯噔，顿住脚步，颤抖着声音唤：“行云大人，橘子买回来了……”

    “小安子还买了一块肉，午饭给您煮肉吃。”

    “行云大人，您不是想吃橘子吗，快起来吧，这些橘子是果农今晨刚从橘树上摘下来的，特别新鲜。”

    他红了眼，一边说话，一边慢慢走近床边，一双眼里已经憋出了泪花儿。

    “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您不是不喜我这般唤您吗？您快些醒来，好纠正我的称呼啊！”

    “再不醒，我就一辈子叫您国师大人！”

    “这些橘子也是我一个人的了，我可喜欢吃橘子了，一顿能把这几斤全部吃完，一个都不给您剩下……”

    小安子说了许多话，始终不见床上的人有回应，他终于卸下劲儿，腿一软跪在地上，手上拎着的东西也落下去，再也拎不住。

    行云阖着目，面容安详，再也听不见小安子的唠叨了。

    终于，小安子憋不住地，趴在床沿崩溃大哭。

    国师大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戏弄了他。

    呜呜呜呜呜呜，太过分了！

    国师大人太过分了！

    午时，宫中来人为行云整理遗容，备棺木，择日安葬。

    小安子眼睛哭红，仍在流眼泪，再这样哭下去，估计就要如行云所料那般泪淹小院了。

    所幸，他的干爹来了，让他情绪有处可诉，有处可发。

    刘总管还带来了一张行云写的纸条，算是遗言，纸条上写着：

    “问圣安，今国运昌盛，海晏河清，吾无牵无挂。

    八月初六，大限至，勿勉强，携棺木往小院。

    望妥善安置小安子。

    行云，绝笔。”

    看完纸条上的内容，小安子哭的更伤心了。

    刘总管忧伤叹气，安慰地摸了摸小安子的头。

    *

    史书记载：国师行云，知天命，善推衍，为昭帝倚重之心腹，然体弱多病，年五十五病逝，帝哀恸之。其生时未受封，逝后，帝追封“大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