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济堂

    一支古朴的素钗,即可轻巧衬出她古典端庄的阔气。

    她的坚定凤眸,也足以把人的视线聚力,带入到宁静辽远的氛围之中。

    意境之美,超脱方寸间。

    恰巧是她随手簪钗的位置,落在万千风情之外,只留下星光点点。在清玻明璃的奇幻光线下,焕发出一道道背负使命的剑气。

    见这个车家二小姐一直不应声,陆时雨垂眸,冷声又问,“如何?”

    车金玉一愣,道,“很配。”

    确实很配,美就是美,哪里还需要特地去解释。

    外间起了些风,不同于之前呼啸而来的狂风,而是一些从远处吹来的风。裹挟着浓重的诗意,要化作漫天的烟雨,洗涤桂城的靡靡之音。

    好些人陆陆续续,避进九州书社躲雨。

    车金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蓁蓁正饶有兴致的看话本子。

    偶有一些说话声传进来。

    蓁蓁一把合上话本子,气道,“小姐啊,你说怎么有这样的人,竟为了攀附权贵,抛妻弃子?我看真是该关进顺天府里。”

    “那不然呢,指望着他回心转意?”车金环睁开眼,缓缓慨叹道。

    蓁蓁不免叹气,道,“薄幸郎多有,真心人不常有。尤其是啊,贪慕咱们府中荣华的人也不在少数。我看,小姐你还是多长点心。”

    “行,我记住了。”

    蓁蓁又道,“话说回来,今天倒是没见安乐道安公子,不晓得他今日可是去了府衙?”

    “你没听见刚才的人说?安乐道帮九州书社送书,现下正在五柳阁呢。”

    “五柳阁?那可真是顺手的事了。”

    门外传来几句交谈声,听不真切,大概是,“可不是么?就说这事了,今天倒是有乐子看。”

    说着说着又走远了。

    车金环和蓁蓁对视一眼,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外间雨正式下起了,车金玉暗道今天累的不行,偏巧现在走又不合适。

    坐在她身侧的陆时雨,倒是好整以暇地品起了茶,还颇为赞叹,道,“好茶,好雨。”

    车金玉无奈。

    连带着柳掌柜坐在席间一起沉默。

    清玻明璃变幻色彩,升起海天霞色,显得暖意多了不少。

    柳掌柜往外望望,楼梯处适时上来一人。

    是一个男子。

    眼眉中春水潺潺,鼻峰透露出几分坚毅。薄唇平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穿着件圆领袍,黑色与木兰色相间。

    是安乐道,车金环眉头微蹙,在心里叹气。

    虽然他还未至近前,但仿佛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檀香味。

    安乐道勾唇笑笑,道,“二位小姐也在。”

    柳掌柜起身相迎,两人又序次坐下。

    陆时雨瞥到他手里包着的书,笑问道,“安大人这次来送的是什么书?”

    “这次,不是书,是几册话本子”,安乐道答问,虽然脸上笑意不深,但声音明显更为清冷。

    车金玉暗自在心里可惜,为他这双含情目。

    可惜啊可惜。

    陆时雨接过安乐道手中的书,说道,“哦?什么话本子?”

    安乐道垂眸笑说,“很早以前就出过的话本子了,《金步摇》。”

    “噢,听说过,但没看过,车二妹妹看过么?”

    面对陆时雨,车金玉心根本不在这儿,她一心想着对面的九州书社,想着正在书社里的妹妹。出了许久又加印的话本子,妹妹一定看过了。

    车金玉望了一眼柳掌柜,笑道,“我没看过,不过,我竟不知道柳掌柜原也喜欢这类话本子的。”

    “车二小姐说笑了,五柳阁不过是赶个时兴。与九州书社为邻,见众位小姐往来其间、文墨相对,实在是大开眼界。话本子嘛,想着备些来,给小姐们解闷而已。”

    陆时雨听柳掌柜说完,对车金玉微微一笑,道,“你看,柳掌柜实在是个能人。”

    柳掌柜这边自然接过陆时雨手中的书,陪笑两声。

    “那还请柳掌柜,为我们讲讲这个故事”,车金玉道,“想来故事也不太长。”

    柳掌柜一顿,把手中的书横放在膝上,道,“《金步摇》讲的是个寻宝人的故事,玉山国时期有对出众的姐妹花……”

    “请等一下。”

    话刚说到个开头,就被安乐道打断了。

    众人朝他望去。

    “还是让我先来介绍一下写作人。”

    陆时雨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

    安乐道便接着讲,“其人是玉山国末期的叛将,姓库真女氏,与皇族库舍女氏乃是一脉同枝。他先后逃到尊国、照国,又在大、小城步国招惹是非,最后在仕典国被羁押。《金步摇》便是他在狱中写就的,写完后失踪至今,无人知其下落。”

    临窗最近的舟梦向外望望,檐上几滴雨珠垂落,倒映着这个微小的世界。

    刚下完雨,空气里混杂着青苔湿泥的自然清香,令人舒心。

    车金玉盖上茶碗,道,“好茶。不知陆姐姐觉得怎样?”

    “没意思,这故事不听也罢”,陆时雨笑道。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车金玉道,“我还约了家妹,不打扰姐姐雅兴。”

    “车二妹妹,有时间常见面——”

    “陆姐姐,这是自然的。”

    舟梦随着自家小姐往外走。

    柳掌柜拱手相送。

    陆时雨看了一眼,道,“柳掌柜——”

    “陆小姐请吩咐。”

    “把这支钗的来历讲明白。”

    柳掌柜瞧着那支剔红漆盒,勉力一笑,开始絮絮地讲起来。

    安乐道的眼睫随着檐上的雨珠,微微轻颤,就像清冷浮上一层湿露,酿成了苦酒。

    见到姐姐出来,车金环放下车帘,跳出来迎接。

    车金玉握住妹妹的手,道,“等久了吧?”

    车金环眨眨眼,好笑道,“不久不久,手凉是天生的。心,是姐姐捂暖的。”

    两姐妹回到车府,车金环先行一步回了自己的紫蒲小筑。“姐姐,天气凉,我先回了,你也早些回屋里休息。”

    车金玉笑笑,算是答了。

    她和舟梦慢慢走着,府里新换了一批椿木纱灯,悬在廊檐。廊下紫藤满架,花繁而香,疏烈的浓绿悬垂摇曳,恣意充盈的紫色与暮色交织,盈虚有数。

    细雨垂落在车金玉的肩上,变其色而加重,那是她两世为人的末后附注。

    小径尽头绕出来一个人。

    舟梦望见了,拉拉车金玉的袖子,两人对视一眼,心道,又该去济济堂绕弯子了。

    “二小姐,大爷请您过去济济堂。”

    很好,真有事苗长阁听训,无闲事济济堂哄开心,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欧阳管家,我爹还在刻石么?”

    “没有。我出来找您的时候,大爷刚从宫里回来。这会子应该用完饭了,许是在看书呢。”

    闻此,舟梦颇为怜惜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姐。

    车金玉走着走着,突然问道,“欧阳管家,我想起来一件事。听闻近日新雪乡的人也会来朝贡,这新雪乡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

    欧阳管家回首看了一眼这个二小姐,眸中映照出几分纱灯的荧荧烛光。他笑道,“别人说那里是世间净土,要我说呐,不过是个小地方而已。”

    “我感兴趣,欧阳管家展开说说吧。”

    “昔年玉山国饱受瘟疫所扰,各国望风而动。而新雪乡是个小国,历来依附玉山国,以求保全。当时向家两位将军在盾安州被困……”

    “盾安州?”

    “噢,属于云安王封地的一部分。那啊,原是三州来着,云安州、盾安州、兰安州,先皇在云安王满月礼上,特划三州给他。经年之后,今上登基,感念天家兄弟亲情难得,便将云安做为封号赐给他了。”

    “那后来呢?”

    “盾安州易守难攻,初时向家两位将军还能支撑一阵子,但不是长久之计啊。老太爷独自在玉山国国都土城,也是孤立无援。”

    “当时——祖父在土城?”

    “正是啊。”

    车金玉闻言点点头。

    舟梦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欧阳管家神色变幻,继续说道,“当时先皇无奈之下,被迫放弃了对尊国的决战之役。又说动了新雪乡,借道于他,先解了盾安州之围。”

    济济堂在府中西向的位置,独立成院。院外接着月季花圃,月季花四季常开,不拘春令,香气馥郁。桂城夏季烦闷,常选用藤本类,此间栽植以“粉妆波”为主,蔓延相错。

    车府老太爷车高仪,原是照国人氏,偶然救得一热血青年性命,后将其引为知己。连同向家两兄弟,四人举杯共照肝胆,只图一展抱负。

    谁料风云变幻几多,山海大陆叱咤纵横三千春与夏的霸主——玉山国,一朝倾颓。

    各路人马齐聚其国都,土城。

    向家两兄弟被困盾安州,向家长兄向连贞战死,而向连尹身负重伤。

    彼时,老太爷车高仪邀先皇,加入裂天战局。

    连番混战之后,大周终于从废墟中破土而出。

    先皇,就是老太爷在少年时救下的那人。

    车金玉的漾漾裙摆,施施然拨过雾粉愁浓的锦绣缀屏,雪青色帔子穿丛而过。小小的一阵动荡之后,花雨落寞着无声告别。

    她疑惑道,“那今上在新雪乡做了十年质子,可是与这事有直接关系?”

    欧阳管家摆摆手道,“这可不敢说啊。”

    车金玉轻笑两声。

    “二小姐的猜测很多人都有,但有个隐秘事,二小姐可能不知道啊。”

    隐秘事?车金玉心下沉思。

    欧阳管家又道,“冬巳十五年,今上在新雪乡已停留了十个春秋,原计划自此离开新雪乡,回桂城行加冠礼。却在这时候,遇到伏击。未出新雪乡国界,便遭遇歹人加害。在外多番辗转,幸得最后还是平安回到了桂城啊。”

    车金玉垂眸不语。

    一行人来到济济堂的小院前,出来一位侍女,笑道,“二小姐到了。”

    舟梦上前,同她打了声招呼。

    欧阳管家拱手道,“二小姐既到,我便先退下了。”

    车金玉提了裙子、迈步台阶,单站在纱灯下。天色已然凉透了,熏沉的灯影摇摇晃晃。

    只听得她道,“欧阳管家,今日辛苦。”

    车行之从屋里出来,此刻刚好站在堂前。

    车金玉扭头回望,恭敬叫道,“父亲”。

    父女俩这些年,言谈间始终有几分隔阂。

    车行之负手背后,神色苍苍,道,“进来吧”。

    济济堂院中有个荷花池,不算太大,逢值夏中,开得正好。水面之上,荷叶高有一米多,层层叠叠,养的壮硕可人。

    雀鸟肥鸭嬉戏其间,欢快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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