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亮得晚，墨蓝的一张网上疏星闪烁。流淌的乌烟婷婷袅袅，冷寂的天空氤氲上浅白的水痕。没过一会儿起风了，窗上扣的防风塑料膜被吹得哗啦哗啦一直响。
李晚禾团缩在被窝里，半张脸掩埋在被子下面，眉目舒展睡得死沉。
手机闹铃响了。
被窝里的人挣扎了半天伸出一只手，四处乱摸后，终于抓住了手机。
闹铃声瞬间消失，屋内再次陷入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酣睡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随后一个挺身坐起来掀开被子，拽过被抛到很远的手机。
已经七点半了？！
李晚禾手忙脚乱从被褥下面掏衣服，姥姥总是习惯帮她把衣服放在被褥下面热乎着，生怕她受冷一点。
保暖背心，毛衣，线裤，棉裤……冬天穿衣服这套繁琐流程，让她狂蹦乱跳的心脏渐渐平稳下来。
李晚禾拖拖拉拉从里屋蹭步出来，赖赖唧唧道：“姥，你咋又不叫我呢？我又起晚了！”
在姥姥身边，哪怕是自己犯了错，也要撒着娇不好好说话，让姥姥来哄着她，顺着她。长这么大了，在姥姥面前依旧是个什么都不用想的傻丫头。
“大孙儿起来了啊！我刚给你烙了两张发面饼，整了柿子鸡蛋汤，快去趁热吃。”姥姥端着一盘煤从屋外进来，正准备往炉子里填煤。
“那饼发得可好了，老宣乎了。我大孙儿肯定乐意吃。”说着话姥姥已经往盆里倒好热水，准备给李晚禾洗手用。
“老不叫我，我天天都起晚……”李晚禾嘟囔着，气鼓鼓地走到灶台旁，顺手拿起一个饼。
在家里撒娇耍赖是她每日必做的事。
“小孩子家家的，就得多睡觉长身体，起那么早干啥啊。再说，我心里有数儿，到点了肯定叫你。”姥姥给炉子填好煤，洗过手递来一个勺子，“拿勺子盛点汤喝，里面有鸡蛋，舀点鸡蛋吃。”
“姥，我是个跳舞的，不能吃太多的。”李晚禾小声嘀咕，说这话她多少有点心虚。
这么一会儿她已经吃完一张半饼了，嘴边油亮亮的。肚子才处于半饱状态，她还准备再来两张泡在汤里吃。
“不吃饱了，哪有劲跳啊，跳舞多费体力啊，得多吃嗷。还有面呢，用不用再给你烙两张？”姥姥看她吃得那么香，心里更乐呵了，眼角的皱纹都多了两根。
她却放慢咀嚼速度，放下勺子，有点吃不动了。
跳舞是个体力活，可她已经很久没费这个体力了。
这么多天过去，她似乎忘了那些跳跃旋转的技巧动作，忘了炫丽裙摆在云端盛放的轻柔恣意。
能记住的只有一点：她是一个被舞团开除，被同伴排挤，身背案底被所有人轻贱唾弃的十八号不合格舞者。
那些灰黑的，恶臭的缭乱余音时不时出现在她耳畔，躲也躲不掉。
“先声明，我可不想和她一组啊，我和她配合不了。”
“她怎么被选进来的，走后门了？”
“就凭她，还走后门？”
“她是不是和谁……哈哈哈哈！”
“……”
李晚禾时刻强撑精神，假装镇定，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默默练习，汹涌如潮水的恶意，频繁不断的小动作，贫瘠的物质生活条件都没能击垮她，她心里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想靠自己跳出来。
但那件事的出现，让她没有理由再留下。
李晚禾回家了，带着空空如也的钱包，布满伤痕的灵魂。
她恍惚了半霎，眼前被汹涌的水光冲到模糊一片。
“再来一碗汤，姥给你捞了点干的。来。”
她扶着灶台，视野渐渐清晰，看着姥姥递来的汤，热腾腾的直蒸着脸，她把额角的碎发掖在耳后，扬着头大大咧咧笑：“好，我要多吃点。还有好多活儿等着我呢！”
祖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边吃边聊。姥姥夹了口咸菜，问她：“老赵家他们那店儿，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最近旅游旺季，生意正经不错呢。”她顿了一会儿道：“我看呀，咱们这有雪的地方，就要火了。”
姥姥被她的语气逗笑：“你这丫头，你咋那么会看。”
“真的，我真这么觉想。这貌似是个大风口呀。”李晚禾很认真地说。
游客吸引过来，提供相应的配套设施就能创造经济价值，到时候搞到钱了，很多事都迎刃而解了……
站在风口，猪都能飞。不知道她这重量能不能飞起来。
姥姥突然横插一句，打断她的思绪：“那你累不累啊，在他家店里干活。”姥姥瞅着自己的宝贝孩子，总是害怕孩子受苦。
她老了，不能时刻把孩子罩在身边宠着保护着，一想到这，她总是叹气。孩子懂事，从小在离家很远的学校学舞蹈，遇到困难也不和她们多说。做长辈的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着急上火。
现在孩子终于回到身边了，姥姥恨不得把宝贝孙女时刻搂在怀里。
“不累，活儿都是大家一起干，也不是我一个人忙。”李晚禾快速扒拉，吃完最后两口。
姥姥看她也吃得差不多了：“吃完了？吃完你去把豆包儿喂了。”
家里的事匆匆做完，她赶忙往店里跑。
寒风像一把小刀一丝一丝划过她的脸，淡淡的粉晕很快漫上秀气可人的脸蛋。早上梳头过急，都没梳理好，额前的碎发被风舞的四处乱飞，弄得她痒痒的。
九点准时赶到饭店里。
打过招呼，李晚禾自觉地拿起工具开始清洁工作。
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就把拖布水甩自己身上，李晚禾气得啧一声。
新换的裤子搞了一条脏水印，回去姥姥又要念叨她。
刘丹燕磕着瓜子神神秘秘走过来：“小禾儿？”
刘丹燕是这家店的老板娘，真正的大权在握者。
“咋了？嫂子。”李晚禾看着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有点懵。
“昨天你错过一大事。”刘丹燕撇着嘴，一副她损失挺大的神态。
李晚禾瞪大了眼睛，她揪着套袖更迷糊了：就旷工一天还错过大事？难道发奖金了？！她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昨天咱家来了一个贵宾。”
就这点事？！这也算大事？李晚禾表情瞬间垮下去。再说贵宾怎么了？吃饭多给钱呀！
看她失去兴趣，刘丹燕不卖关子赶紧说：“那小伙儿，长老帅了！可精神了！我三舅家那小丫头，还想管人要微信呢，没好意思要。完蛋丫头。”
李晚禾越听越觉没劲，只能尽力保持期待神色，不想驳老板娘面子。
“小亮子给他端菜没端好，直接撒他胳膊上了！诶嘛，把我吓完了都。然后我和你赵哥都去看，人家一直说没事的不打紧。你赵哥寻思这也不算个事啊，就给他赔了一个菜，你猜怎么着？他最后结账时候，还按原价给的！你说这人讲究不讲究。昨天客儿还挺多，也没顾得上他这桌。人家也没挑理。”刘丹燕恨不得把所有溢美之词都献给这人。
李晚禾脑中的问号更多了，她觉得这个人不是讲究，这不是傻吗？
“我跟你说，当时我看他那个衣服，我都怕他让咱们赔啊，那料子一看就挺贵。”
两个人面面相觑，心中均是感慨万分。
李晚禾真的越来越理解不上去了，贵衣服也不用赔，有钱人的钱不是钱啊……
“他说，今天还来我们家吃饭呢！”刘丹燕高兴地说。
“他喜欢吃咱这的杀猪菜啊？”
高富帅喜欢吃血肠蘸蒜酱，确实是挺接地气的。
刘丹燕听到她的话，不满道：“你这话说的，咱家杀猪菜和铁锅炖不香啊，香迷糊他。”
“那倒是很香。”李晚禾点点头附和。
但是人家就礼貌说一下，他说会来，就真的会来吗？李晚禾觉得嫂子应该是没被社会毒打过，别人说什么都选择相信。
刘丹燕望着窗外叹口气：“唉，这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也没什么新鲜事儿，这也算个新鲜事吧。”望着刘丹燕怅然若失的脸，鬓角生出的一绺白发，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嫂子我出去把木头劈了。”李晚禾觉得自己不能再唠嗑了，要去干点活了。
“你劈啥啊？一会儿小亮子来，让他劈去呗！”
提到小亮子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聪明”，李晚禾嫌弃道：“可得了吧，等他来了，客人都来三波了。”李晚禾真的很想知道，他天天在家磨蹭什么。
灰暗的天空沉了一早上，终于落下片片清雪。地下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李晚禾先是用大扫帚扫出一条干净的小路，才去戴手套拿斧头。
李晚禾搬来大粗木头摆好，轮起斧头劈了下去。
中间偶尔有斧头轮空的时候，闪得她肩膀生疼，好久缓不过来劲，只能停顿一会儿，再继续劈着木头。
劈了半天终于到最后一块木头了，李晚禾喜笑颜开，她轻吁一声，朝手心呼了两口气，搓了搓，直接一斧子下去，想来一个完美的收场。
结果，木头因为用力过猛，崩出很远。
虽然收场草率，但并未影响她愉悦的心情。李晚禾蹦蹦跳跳跑过去，俯下身捡崩飞的木块。
她的身体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眼前多出一双黑白条纹相间的运动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