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弄色合欢无限思,九心千叶为谁容。桑烛妙手。”

    对视不过一刹,无悲无喜,老爷子有着上了年纪的人惯有的一双湿润的眸子,只是沉静的很,倒是逼着生华不自觉避了目光,于是循着气息,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过去。

    生华款着步子,踏在铺就的堪为精密的石板上,半垂着眼睑。桑烛乃父亲表字,时年家主所冠。生华祖父少小赴港随侍陈氏主家,上世纪中期乘班轮渡英,过好望角染异疾,抵英不日便仙逝了,生华憾未谋面。时年父亲生桓芳不过总角,急召赴港入陈氏驻港公馆韶善堂,教衣冠礼乐,授人情练达,随即远赴伦敦入了主家。彼时第十六代家主陈世昌,也就是现在的老爷子,念生桓芳年纪太小,落地即入了公学,平日带在身边盯事,多有提点。及弱冠家主赐字桑烛,因其父名中有桑一字,感念其蜡炬始干。生华知父亲人虽称不上玲珑,但却妥帖仔细。半个多世纪以来伴在老爷子身边,两位老者早已是山鸣谷应。不久前家主再易,陈靛自继任便革了这旧俗名头,不立家规不振旁系,尽皆设司立团、注资认股,各自注册为现代公司团体盈利和非盈利组织,设立法人、拟公司章程,于本家成立家族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废契肃约,解除了陈、生两家百年以来的主仆之系。老爷子点纸落印,生伯噙泪叩首,两厢迟暮,迈出那三千玉门,生难再见。

    论辈分老爷子长过生桓芳,此时于他们晚辈面前提起还是称表字,想来很是倚重。生桓芳临别时制九心千叶香于恨水上作增老家主,取舒岳祥平皋木芙蓉歌之词追念父师恩重然恨年华、暗随流水。老爷子现下感怀吟咏,生华听来也软了心思,随老爷子授意,捻步屈膝挨在炉边杌子上端坐下,就手帮衬着身后几步远立下的白舅爷托来那拈花手炉送入老爷子垂在木花石铲上的澹澹目光之中。

    悲鸿一声天雨血,落霞万顷江饮红。曾经枝头不过粉红的木芙蓉,标标致致,如今焚了花萼,洋洋歇在金鳞银壳的螭纹手炉之上,终日不屈就露红烟紫,疏瓣抽蕊,烧的红似饮血。

    “沐冰解暑却也阴湿,木芙蓉萼叶祛风散寒,九心千叶,叶叶不曾倥侗。”

    生华一手按铲一手承香,眉眼不高也不低,目光温润。只是不曾叫人,到底还是几多顾虑。

    “——真真是个妙人!”

    生华抬眸。又是那谢师爷。此时从亭子里往那曲水上一望,不依老爷子所好,谢师爷着双排扣戗驳头三件套,条纹面料,下摆微收,饰以阿尔伯特表链,极尽风流倜傥之能是,正腆着笔杆笑的饶有兴味,天光无铸,瞧来无遮拦,才识得那面轻的很,仿佛不过而立之年,只是伶俐。

    生华礼貌颔首浅笑:“谢师爷谬赞。”

    “欸——”那谢师爷却不依,“陈靛叫我叔爷,你今次同他一道,也叫我叔爷就是了。”只听他倒不甚避讳,笑笑亮着,人间爽利。

    “谢叔爷。”生华承顺。陈靛叫叔爷她便叫叔爷,陈靛叫爷爷那她——也叫爷爷。这位师爷是替老爷子授了意。生华不觉多瞧了流觞之上,那人作叔爷当真是太年轻了,但顽皮中透着定力。

    生华回首,轻声念了“爷爷”。说是不曾倥侗,语声里有端然气韵。

    对面的老家主揣着贵人惯养的迟慢,取了手炉,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半阖着眼,苍老而遒劲的手现了老态,有些笨拙又小心的抚了抚那醉红芙蓉。

    木芙蓉花开一日三变,畏寒喜热,缀在炉上催了花期,红花红素碱提酸沉,紧紧聚在了被炉热熏干的重瓣之上,才得以成就了这恨水上唯一一株血红芙蓉。当真惊艳。

    老爷子看着不觉也有些失了神,随那木芙蓉歌吟下去:“朝看花开红偏淡,暮见花敛红转浓。”

    晌午的恨水上很是寂静,有鸟虫齐鸣,游鱼间或在水面摆尾。生华随着老爷子的目光向亭外探去,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生华突然觉得老爷子跟之前所见二面有些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似是更加寡言少语,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深意。

    “几时来得?”

    生华知道老爷子问的是她什么时候到的香港:“昨日午间抵港,今日便来拜会了。”陈靛却其实比她早到了几日。

    老爷子将手炉从左手换到右手,静静看着恨水上嫣红滔天,良久,低着声音问:“令尊可好?”

    生华目露温存,颔首回到:“托您的关照,父亲身体康健,去年已回到家乡绍兴了。”

    老爷子还是沉吟,片刻用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气声自语道:“桓芳回绍兴了。”

    “是,”生华也轻声附喝,“家弟生平和弟妹在身边,左右奉养着。”

    “生平还好?”

    “有劳爷爷挂怀,家弟承母亲遗业在家乡经营药材供销,光景尚可。”

    老爷子听着点点头,半阖着眼没什么神情,回头对候在亭后的白舅爷摆摆手,没说什么,转回来依旧把手肘搭在膝盖上,捧着手炉沉思着。

    “去见过你姑姑了么?”

    “还未,本约了明日午前过去,姑姑说明晚有赏昙会,要我傍晚再到。”

    老爷子闻言却有些恍惚,顾自叹道:“明日便又是赏昙会了?”

    生华回:“明晚过夜农历六月初六,天贶,预料是今年细叶昙花首度开放。”

    老爷子哦了一声,垂眼抚着手炉,念到:“桓昀白日里大抵是要忙着晒经吧……”

    生华不置可否,低头打量红泥小炉,新氧窜进去,炉底火苗一阵战栗。

    初夏,微风习习。

    不久,被老爷子遣走的白舅爷回返来,从另一旁近老爷子身侧,躬身,宽袖里滑出只细长锦盒,剔红大漆,镂荔枝喜鹊图,精美至极。

    老爷子年逾古稀,手不稳,眼睛也不好了,掀起的盒盖被白舅爷接过,摸出一支女人的银钗。老爷子手抚钗股,湿湿的眼睛终于聚焦起来,细细端详着。

    那钗双股,钗首模刻芙蓉花形,正反两面均錾刻缠枝花纹,以鱼子纹为底——该是很老的东西了。

    “丫头,” 钗尾颤巍巍地越过那红泥小炉,伸进生华目光里,一同伸进去的,还有一只苍老的骨节突兀的手,紫纱袖边镶金丝线,华贵而沧桑。老爷子的语声温吞响在沙沙的风林之中,“你且簪上。我瞧瞧。”

    生华顿了一顿,接过银钗。

    “蓬亭无镜,如若生小姐不嫌弃,鄙人可为小姐代劳。”白舅爷的声音紧贴耳侧,不知何时他已换步近前,只是白舅爷气质柔阴,即便距离暧昧了些,生华却并不觉得有狎近之嫌。

    生华但笑,谢过了白舅爷的好意,展臂垂眸,一手扶髻一手执钗,白耿耿的颈侧拉出轮廓,仿佛晨间一头涉水回首的斑鹿。

    生华抬眼,落下手臂,对面的老爷子早已看过来,那目光不再是无底的沉静,只是看着簪钗的她又似乎看尽了更多的东西。

    少顷,“留着吧。”老爷子不再看她了,递钗的那只手缓慢的在空中挥了挥,回头便又像适才一般捧着手炉支膝憩了,仿佛从未那样深邃的凝视过她。

    虽然唐突,生华还是不动声色地欠身:“承蒙爷爷抬爱,无功不受禄,这钗……”

    “这钗丫头你自然是得收着——”,谢师爷撩了狼毫笔、罢了漆烟墨,郎朗而来。他剑牟如星,负手执卷,长身玉立,明明是他们之中唯一着洋装的,却平白生出一副古意。他半步跨在亭边的石阶上,没有再上来的意思,手握卷轴穿过生华同老爷子之间泥炉上方熏热的空气,直直伸给了站在后面的白舅爷,却侧过脸来看向了生华,笑眼里满是忍俊不禁的促狭,放低声音顺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因为啊——应景儿!”

    生华惊地一时竟忘了取下银钗,倒不是因为这谢师爷的孟浪做派,而是生华从未真实见过这样好的身形。谢师爷不管是拾阶还是侧首,似乎只有舞蹈演员才能练就这么轻盈挺拔的体态,但这位却又不似舞蹈演员那样单薄,包在大驳头三件套里甚至还有些魁梧。

    这边的白舅爷倒是见怪不怪,摇了摇头莫可奈何的收了这强塞的卷轴,无声的叹了口气。

    下一秒那仿佛送佛归西的谢师爷已旋下石阶,意味深长的回首瞧生华:“生丫头,后会有期。”说着,不再回头,应是挥挥手给老爷子,然后两三步已经消失在了芙蓉花海之中。

    “留着吧。”谢师爷走后,一直不曾言语的老爷子蓦地还是这样一句。

    不等生华再说什么,只听身后的白舅爷那气叹得更大声了。白舅爷撑了卷轴,躬身在二人之间展了,墨迹未干,沾了些许,潦草的很。

    生华撇过,猛然一看还以为是八大山人的《东坡朝云图》,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东坡不像东坡,倒长着一张熟悉的脸——却不是老爷子是谁?而那朝云,生华讶异——正是一张神似自己的侧颜,高耸的乌髻上多了一根簪子,花头鱼尾,正是这支银钗。

    “——不像话。”白舅爷气质婉约也鲜少有了愠气,低声叱骂而不见戾色。

    老爷子看似倒是习惯了这人胡来,摆摆手示意白舅爷收了画,眉眼缱绻:“随他去吧。”

    白舅爷这才絮絮叨叨的卷了画轴,却见老爷子状似要起身,赶忙递了身量过去,将那耄耋老人徐徐搀扶了起来。

    “丫头,你随我来。”老爷子年事很高了,缓缓地才站板正了,只是背佝了,腰也不直了,站稳后就不再要白舅爷扶了,腿脚还算牢靠,不用杖,一手怀着手炉,一手背在身后,也不看生华,留下一句话就蹒跚着步子向亭外走去。

    生华便也随即起身,杌子位低,不免皱了裙腰,生华垂头抚了抚,抬眼的时候看到前面老人的背影已是斜了肩。生华恍惚——曾几何时这副肩膀还未失势,那陈氏老家主手持粗粝的马鞭手起鞭落抽在陈靛苍白的背脊上,留下一道道经年都未曾化散的暗色疤痕……

    “生小姐莫怪,那谢师爷向来僭越,老爷也拿这厮没办法……”

    生华回神,白舅爷几步落在老爷子身后,颇有些歉意的笑望着提裙走来的生华。

    “白舅爷多虑了。”生华淡笑,礼貌的打断白舅爷。那谢师爷其人其行,生华倒真没什么被簸弄的感觉,与其羞臊,倒不如忖度一下那人的动因,总不会真是为了合这钗子——应景儿罢?看来,这钗——到底是得留下了。

    这府苑修造了半山,移步换景蜿蜒曲折,人行其间,渺如蝼蚁。

    老爷子向山林深处走去,步履沉缓但一步也未曾停歇过。

    不肖一刻生华便听水声潺潺,适才明明是背过恨水而去,怕不是又近了另一条水系。果不其然,几步前的灌木之上已现了端倪,高高低低雕梁画栋,倘若是个雨雾天定要“山光幻出小蓬瀛”。那是个三段岭南庭院,匾额书“无一”,中环八角池有戏水游鱼,正首落红阁,尾缀好雨轩,八角池中央浮九芳斋,首尾接水廊,池子左右手分别是参庐与商庐。生华尾随老爷子穿过八角九芳斋,六面环水,具镶嵌七彩琉璃窄高窗,流光照艳。又进好雨轩,轩外有山谷溪流,轩接船厅,一尾小叶扁舟系在码头,着靛青短衫的船翁正附身固定着雨蓬。

    “老爷。”听到脚步声那老翁起身作揖。

    码头设计的奇巧,整张浮木飘在水面上,不惧水涨船高,吃水深而面大横过流势,因此极稳,即使不便如老爷子行于上亦如履平地。船翁把老爷子扶上船,白舅爷扶生华上船自己却留在了岸上。船上铺着干爽的竹席,席上布茶盘,盘底有夏天储冰的铜箱和烧好的热水,老爷子扶着茶盘就近坐了,留给另一边的生华半掩着凉蓬的蒲团。待二人坐稳,那船翁却麻利地跳上了码头,解了船绳用力一推,这船便离岸而去了——生华惊奇,这船竟是无人摆渡,自水流向下游漫溯,而现在船上只剩他们二人了。

    既来之则安之。生华裙装不便,屈膝跪坐着。今日天气晴好,风速怡人,因此水流徐然,船行平稳舒缓,沿溪风景如画,恰是赏心悦目。只见老爷子优哉游哉,并非煞有介事的有什么要事相商,卸了香夹想将那醉红芙蓉端放在茶盘上一只仙鹤茶宠羽翅上,却因为手僵而屡屡不得要领。

    “我来吧。”生华温言。温凉的四指拍拍老人执花的手,安抚一般,捻过那芙蓉一朵,稳稳用香夹固定在仙鹤羽翼之上。随后净手烫器,请茶濯洗,混着茶沫的琥珀色第一泡顺着仙鹤的脖颈股股没入羽翅之下。那芙蓉花被这潮湿的热气一蒸腾,瓣瓣慵懒地舒展又低垂,红花红素也晕了色,泠澹澹如将晚的辉光。

    卸了芙蓉的珐琅彩手炉被老爷子团在手里,老爷子耐着性子看生华拂盖又封壶,不禁也感叹:“三醉芙蓉。”

    三醉芙蓉本形容芙蓉花一日三变,生华知老爷子感慨的是她先用炉火催了粉红至血红,又用蒸汽晕了血红到水红,尚未一日,洗尽铅华。而那三千门外——生华叹息——何尝不是,换了人间。

    山谷溪流绵延不绝,起初幽深曲折,下行六七里而见天海云阔,是绕了山崖向南行了。再前个把里,水势渐缓,正是崖边蓄水结了水潭,潭深涵养正是那高峡平湖的绝妙景致,船行至此自搁浅在潭沿崖巅,光洁的水面扁舟一叶,崖下百丈白浪滔天,四围无遮拦。生华心头一颤,放下布茶的活计,见天地之广阔,晓寰宇之无疆,只觉分外震撼。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楚陵一带,附近有条江,我夏天总喜欢去江里游泳。有天傍晚,我与朋友见天边广阔想去看看,路遇船翁要我们折返,朋友害了怕,回去了,我不信邪,就一直向前游,然后我发现自己游进了离岸流……再醒来天黑全了,我被冲到了江中的沙洲上,次日有船经过才将我带回岸上……”

    海浪声邈远无垠,寡言的老爷子自顾自絮絮念起一些旧事。生华静静听着,手上出汤斟茶,浅托给对面的老人。

    再抬眼生华却被崖下一隅吸引去了目光,向南面海壁立千仞,斜前方亦有千丛险峻跳崖,沿崖上上下下隐约几处屋瓦,而崖腰却又平出一块绿地,绿地中央端放着一架三角古董钢琴,琴旁拴着一匹通体黑亮、勒着缰绳的纯血马,正在闲逸地踢踏着前腿。那绿地不小,算是这裙崖的崖顶。生华怎么看这构造眼熟,才忆起方才由山顶入宅不正是领略了一番这天涯绝壁?而对首那与此齐平的山顶一座骑楼分明就是藐藐堂,再下升降机,倒灌玉壶楼,那盘口白玉壶正坐落在下首这片绿地上紧贴山崖,而陈靛此时——不正是在这座楼中?水系回环,兜兜转转,终于竟是回到了眼前。

    这样一想生华不觉凝目向玉壶楼中观察,果见二层檐下似有人影一闪而过,而后中厅升降机降到底层,骑楼底层无遮拦,机门一开却见一只黑色手杖首当其冲,杖尖点地沉稳铿锵,黄金鹰头之上引出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跛腿执杖,环紫佩金,贵气逼人——却不是陈靛是谁。

    陈靛拄杖不便,稳步向楼外踱去,僵硬的步态被长袍掩了,瞧着倒是不觉窘促,只是不甚利落,直到踏上草地,才慢下步子,看上去有些虚浮。

    生华一颗心吊起来。旁人不了解,生华却清楚,陈靛左腿截肢位置太高,左腰几乎没什么力量,因此左侧义肢无法被提起来迈步,只能配合着手杖拖在身下仅仅维持支撑的作用。平日一般都是硬化的地面,假腿拖起来基本没什么阻力,但草地上柔软起伏,陈靛双腿都是义肢,踩在上面不知轻重,手杖也会陷进泥土里,一时深一时浅,心里一定十分不踏实。

    他果然走的极度小心,为了减轻阻力,他还是不得不微微摆动身形,腰部用力将左侧的义肢向上提一点,才能勉强维持体面的步伐。生华蹙眉,陈靛这样走路非常消耗体力,几乎走不了多远便会出一身汗。现下伏天炎热,陈靛今日又长袍大褂的捂得严实,怕是残端也容易沁出汗来,不说接受腔里泡着难受,硅胶套也容易滑脱至摔倒受伤。生华紧张盯着,片刻不敢眨眼,果见陈靛落步钢琴前即微不可察地趔趄了一小步,然而他手抚琴缘,将窘态掩饰了过去。

    那匹黑马看起来颇为温驯,当陈靛站定琴前时它便试探的打量起侧前方的陈靛。生华远远看到陈靛唇角上扬嘴唇开合似乎是在对马儿说什么,然后他偏头轻轻抬起琴上的右手把手背伸给马儿去嗅。他手中似乎握着什么,马儿十分感兴趣的用鼻子去拱、用舌头去舔舐他的五指缝,于是陈靛就着马儿的迫不及待向上摊开手掌,那个身姿轻盈、四肢修长的健硕家伙便乖巧的尽数舔掉了陈靛手心里的食物,如此陈靛就手抚了抚马儿的脸颊和前额,而那匹十分英俊的乌驹也转了转耳朵算是喜欢上了他。

    就这样玩了许久,陈靛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下去。他一手拄杖一手撑在琴盖上当心地将自己放在钢琴前的木凳上,摆好双腿。那匹黑马随意的向外踱了几步,俯首在面前的草地上安逸的吃起草来。陈靛看了一会儿马儿食草,又抬头望向远处的天际线,海风跃动,吹拂他额发翻飞,生华看不清他神情,不知他是否也如她一般,于这天地之中一时间感到渺如这世间沧海一粟。

    生华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身边一直讳莫如深的老人。老爷子的目光同样落在陈靛身上,只是默不作声。

    远处,陈靛撑着双手调整好坐姿,背脊挺得笔直,手指寸寸流连于琴盖上巴洛克式的花纹,仿佛重逢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而后托起右腿的义肢将义脚端正的摆在延音踏板上,左手撑住琴缘,附身向下探去——生华知道,那是陈靛特有的弹琴之前的习惯。他们的船停的位置刚巧远远地在陈靛现在的右首,恰见他躬身,伸长右手臂将脚踝处露出的一截义肢角度做了下轻微的调整,然后旋紧关节,只有这样陈靛才能凭借提压右侧仅存的一半大腿来控制延音踏板。

    事毕,陈靛终于郑重地掀起琴盖。

    惊涛骇浪里,琴声响起,飘荡在崖壁之间,阵阵涌上海面,直抵远方的地平线。未曾想那琴声竟在这浪涌起伏声中毫不失真,几乎第一个八拍,生华便听出了那是李斯特巡礼之年第一年瑞士里的华伦城之湖。

    没有人比生华更熟悉这首曲子了。1835年,李斯特离经叛道携伯爵夫人私奔,定居瑞士,创作巡礼之年。

    生华心口一滞,第一年瑞士——是那个曾经带她逃跑的破碎少年最喜欢弹的曲集。

    华伦城之湖旋律连流如光,仿佛月下涟漪般温柔。那少年单薄的臂膀与如今苍草云海间的宽阔背影在记忆中重叠,可眼前那华服挺阔下分明已是满布鞭痕和刀口的残破身躯。没有琴谱,陈靛仅凭记忆,左手受伤之后他几乎不再弹李斯特了,迅疾的韵律、跨度巨大的掌阔他都很难再做到,华伦城之湖仿佛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恻隐,即便如此,生华还是听得出来,那流光已不再如往昔温柔,他微微拖沓的主旋律和极偶尔就近弥补的跳音令整首曲子都低沉萧索了起来,连带着左腿无法配合的柔音踏板,甚至听来还有些锋锐的肃杀之气。

    重逢以来生华从未听陈靛再弹起过这首曲子,年少不再,少年不再,陈靛亲自提刀手刃了破碎软弱的自己——生华想起CCU成立初期陈氏元老们常常用克洛诺斯镰刀夺位来形容陈靛的手腕,仿佛宿命无渡,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陈靛是恶龙么?生华不知道。她只知道陈靛有些挑食,喜欢在周末的早晨赖床,左脚的鞋底总是比右脚磨损的更厉害一些,以及——左腰上有一条长长的弧形的刀口,筋膜组织连皮肤,里里外外被缝合了几百针。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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