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宏伟的祭台，帝王身穿冕服，头戴冕冠，双臂展开放声大笑。

    天下终于是他一个人的了。

    大笑过后，举目四望，祭台下跪了黑压压一片，他们都臣服于他。

    可是。

    可是没有人跟他分享喜悦。

    亲人，爱人，友人通通都离他而去。

    那一刻，他的心如同头顶的一片天空，寂寥又空旷。

    他突然想起，她说：“石头哥哥，我会一直陪着你。”

    可是，她没有看到。

    心脏又痛了。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是她离开的第三十九年。

    第四十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弱，望着天空，他的心依旧如天空一般。

    他的宏图伟志都实现了，可是…

    贵妃端来一碗汤药：“陛下，该喝药了。”

    他转头，看见一张与她有八分像的脸，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跟她一模一样。

    她的儿子很争气，他放心的把她的儿子立为太子。

    他的天下，他该放手了。

    接过贵妃手里的药碗，他没有片刻犹豫，一饮而下。

    贵妃屏退了左右，露出阴郁的表情。

    他不喜欢贵妃露出这样的表情，因为那个人从不会这样。

    贵妃扯着他的头发，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她的脸愤怒到扭曲：“陛下，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说完，她大笑，笑得眼泪不止。

    “陛下，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看看，是不是黑的。”

    他不发一言，胸口一阵火灼般的痛，血液无声的顺着嘴角滑落。

    “陛下，求饶吧，说不定我会宽宏大量饶你一命。”

    他只是勾起唇角，抚上贵妃的眉眼：“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贵妃嫌恶的打开他的手，又用袖子擦干净他碰过的每一块地方：“恶心。”

    贵妃是他强娶来的，当时，她已嫁作人妇，与另一人情深似海。

    他着了魔一般的拆散了他们，那个男人死了，他们的孩子也死了，之后，贵妃戴起了假面。

    她似乎也想起来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她开始疯了一般的扇他，把他踹到地上，踢他，咬他。

    不知是大仇得报还是什么，她又哭又笑，大吼：“本想看着你毒发身亡，可你这张脸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她边哭边笑的用手掐住他的脖子，发了狠的用力，后来，她松了手，跌坐在地不住的哭泣。

    他想告诉她，她的丈夫和儿子都还活着，可惜，毒发作得太快了，她的面容也渐渐模糊。

    他本就一身罪恶，看来，上天是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再度睁眼，他又看见了贵妃。

    贵妃盈盈浅笑，嘴里说着什么。

    耳边的杂音慢慢消散，他终于听清她说什么。

    “大王，母后身子好了很多。”

    大王，大王…

    久远的记忆一拥而上，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

    她有些疑惑，茫然的回视着他。

    四目交接，他认出了她，心也猛烈的跳动起来。

    “依依？”

    她虽疑惑，却没深究，只说：“奴家在。”

    听说人死了会去另一个地方，原来是真的。

    她的模样没变，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

    巨大的喜悦将他包围，他冲下高台，狠狠将她拥入怀中。

    他放声大笑，抑制不住的笑。

    殿内的宫人们大吃一惊，不过他们受过专门训练，很快接受这种状况，于是个个把脸埋在臂弯间。

    柳依依吃了一惊，她能感受到他拥着她的力道很大，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

    她笑了笑，想来是因为母后病情好转，他太开心了。

    “依依…依依…”

    他不舍的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如同情人的呢喃。

    “大王若是开心，不若去见见母后？”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忘了，母后也在这个地方啊。

    见他脸色不好，柳依依便没再相劝，只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他轻嗅着她的发丝，柔声说：“依依，我…”

    爱字还没出口，视线中闯入一人。

    他忘了，他也在这个地方。

    顾修吾—她的夫君。

    见到他们相拥而立，顾修吾面无表情，只直直的望进他的眼里。

    黑眸深沉，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他跪下，大声的喊道：“臣顾修吾参见大王。”

    他的声音很大，大到能听见回音。

    她背脊一僵，慢慢从他怀中退出来。

    随着她的离开，他的心也像是落空了一块。

    光可鉴人的瓷石地面上倒影出他的脸。

    一张年轻的脸。

    他该是垂垂老矣，可是，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所有死去的人来到这个世界都会变成一生中最强壮的时候？

    他的目光转向别处，却看见了一个年老的身影。

    那是伺候他十年之久的老太监。

    他沉声命令：“都把头抬起来。”

    宫人们依言，全部抬起了头。

    一张张脸各有不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他抚上自己的脸，光滑平整。

    他想起来了，四十年前有过这么一幕，母后生了病，她常常进宫来看母后，每次顺道都会来与他说会儿话。

    她的语调带着几分小心，话中多了几分试探。

    他知道，那时候开始，他就变得冷血无情了，甚至于，她也开始怕她。

    他很恼火，每一次她的到来，这种情绪都将积压一分。

    这日母后病情好转，她特来禀报，顺便来化解他们母子多年的隔阂。

    她终于说出想说的话，不必再试探了。

    那时候，她与顾修吾的感情因一个女人插足即将走到尽头，他派出去的暗卫回来说她的日子过得不好，夫妻俩经常吵架。

    如果她只是诉苦，哪怕只有一句，如果不是为了她的母后求情，哪怕她少说一句，他也不会发那么大的火，口不择言的开始骂她，罚她。

    顾修吾见他震怒的样子，也是这样的出现在这里，跪在他面前为她求情。

    他看见她可怜兮兮的跌坐在地上，无助的看着他，他以为只是因为顾修吾的求情，他才心软。

    后来，他让顾修吾带走了她，并且不许她再进宫。

    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在几个月后，当时边关大捷，举国欢腾。

    他看到了顾修吾纳妾的折子，顾修吾用全部军功交换，只为另一女子，接着就听到了她坠楼的消息。

    那是一场特别重要的战役，胜了他就可以大举进兵占领福国。

    那天他本来很开心，打算原谅她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他知道她一定会为这个消息高兴，一定会为他高兴。

    后来，他疯了一般的冲过去，只看见她面目全非的尸体，他还是认出了她，他太熟悉她了。

    他抬起猩红的眼，看见顾修吾站在廊下，幽深的眸子看不清情绪。

    他失控的大吼：“杀了他。”

    亲卫一拥而上，顾修吾也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传出激烈兵戈相交声，飞溅的血液糊上洁白的窗纸，很快，八扇窗户，每一扇都染上鲜血。

    顾修吾的母亲不断的求饶，声嘶力竭的呐喊着。

    最后，天地归于一片宁静。

    顾修吾死了，那个女人原本在屋内，打斗的时候，顾修吾没护住她，也在乱刀下被砍死。

    他没去看顾修吾的尸首变成什么模样，只抱起她的尸首，一路走回了宫。

    杀了顾修吾，他付出极大的代价。

    顾修吾被誉为“战神”，战绩比超历代名将，战争中，只要报出顾修吾的名号，敌人一定闻风丧胆。

    失去了他，寿国失去了臂膀。

    此后，他多花了二十年才统一了江山。

    但他从未后悔杀了顾修吾，他只后悔当初不该为柳依依许下这桩婚事。

    如今，还有补救的机会。

    柳依依，这一次他要她好好活着，他要带她走上祭台。